飲食男女 Eat Drink Man Woman, 1994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本片是「家庭三部曲」中的最後一部。李安可謂厚積薄發，連續三年推出三部冠絕世界影壇的大作，走到《飲食男女》，可以說已經是駕輕就熟了。雖說是「家庭三部曲」，可是相比前兩部來說，這一部的味道顯然已經有了很大變化。從《飲食男女》開始，李安漸漸從集中展現中西文化的矛盾和融合的套路中走出來，轉而開始挖掘單一文化內部更深層次的內涵。從某個時間開始，迫於生計的掙錢撈本兒終於不再是李安所急切追求的東西；從這部電影開始，深入地思考「文化」二字的內涵終於真正開始成為李安的殺手鐧。
人們常說，中國文化博大精深，可是聰明的，你告訴我，中國文化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烏七八糟說了一堆，不如一句話來的高妙。《禮記》有雲，「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這句恐怕就概括了中國人、乃至人類生命的本質。動物之為動物，就在於食、性；而人之為人，就在於如何美其食、文其性，使其脫去動物的簡單，使物慾和愛慾都變得更為精妙複雜。自從樹葉變成了菜餚，繁衍變成了愛情，一群尚飲食、辨男女的人類，就變成了中國人。中國人，也便成了飲食男女。
飲食男女，不分老幼。小女人可以當大廚，老男人也能談愛情，這既是天理，也是人慾，對於誰來說都無法避免，只不過這其中有成有敗、有得有失，有的徒具其表，有的內外兼修。當然，就電影本身來說，導演和編劇對各組人物的處理本身就是詳略得當、獨具匠心：一方面，三個女兒每人都有一條明縱線，互相交織形成了故事的主線；另一方面，父親老朱從一出場就心事重重，直到最後才開口明言，吐露真情，由此形成了故事的一條暗縱線。四條線索各不相同，交互並行，以家庭關係為紐帶，最終共同組成了「飲食男女」這個主題。儘管人們分析這部影片總喜歡從這些戀愛關係入手，分析來分析去，對比來對比去，但始終找不到真正的著力點，因為公正的說，通觀整部電影，導演其實根本沒有著力刻畫任何一組戀愛關係。老大老三的戀愛經過不過就是開胃菜，灑盡狗血也不過只為博人一笑；老二家倩更是失敗到家，從頭到尾幾乎沒趕上一件順心事兒；老朱則是一條暗線，除了些微線索之外，片中幾乎沒有任何刻畫的跡象。反倒是，最能引人興趣，同時也最易讓人忽視的一組重要關係是老朱和家倩之間作為家庭成員的橫向關係。
父親和家倩到底是怎樣的關係？這是一個十分複雜並且非常重要的問題。抓住此一「戲眼」，所有問題便可迎刃而解。在影片開頭部份，我們可以看出他們之間的關係並不融洽。然而不久之後，家倩自己說道：「反正最近爸怎麼看我都不順眼，見了面話也說不了兩句」。由此可見，父親和家倩並非因為性格不合長期處於這種狀態，而僅僅是「最近」這樣。可是「最近」有什麼事情會導致兩個人互相看不順眼呢？這一點我們不得而知，然而也並不是毫無線索，因為看完全片之後我們可以確定，「最近」能讓父親不順心的事情無非只有兩個：其一，兩個女兒搬走，房子空了；其二，自己與錦榮的感情無法公開，不知如何開口，憋在心裡非常難受。而前者還在家倩認為父親看她不順眼之後，所以也就遠在父親實際看她「不順眼」之後，因此基本可以確定，父親看家倩「不順眼」，見了面也說不了幾句話的原因就是自己與錦榮的關係問題。講到這裡，事情就更奇怪了，因為兩件事情之間似乎沒有任何邏輯關係；如果說是因為家倩一定會阻止父親和錦榮一起生活，那麼父親顯然更應該看老大不順眼，畢竟她們曾經是大學同班同學；如果說父親是害怕家倩早已察覺什麼才對她的態度發生變化，那也與家倩幾乎也是在最後才與大家共同知道這個真相的事實有極大矛盾。
想要解決這個問題，我們還是必須回到影片本身。歸根結底，父親對家倩的態度是和他在生活中如何看待家倩有緊密聯繫的。家倩這個形象，對於父親來說又怎樣的重要性呢？雖然沒有通過人物語言直接傳達，但影片多次通過照片向我們暗示，父親已經去世的妻子和家倩的相貌最為相似，甚至是一模一樣。正因如此，父親才會讓家倩進廚房、學廚藝，而且只讓她一個人由此特權；對於父親來說，家倩就是去世的妻子的化身，只要身旁還有這樣一個人在，父親就不可能開口說出自己和錦榮交好的事情。就算家倩對此完全不知情，父親也會對她有所顧忌。父親對錦榮的情感越強，對家倩的情感也就會越強，二者相輔相成，最終就會讓家倩認為父親是看她「不順眼」。
團圓飯上，眾人因為梁伯母哭鬧一鬨而散，父親尾隨而出，看到家倩一個人留在飯桌旁望著他流淚，萬般無奈之下，只得落荒而逃。家倩的流淚，我想一方面是嘲笑自己多情多事，為了父親居然推掉了去阿姆斯特丹的機會，以為父親到醫院檢查是因為心臟有問題，未料只是要一份證明白己健康的體檢報告；而另一方面，更多的則是對父親為老不尊、心有不忠的感傷。只是，家倩的一無所得讓她明白，一個好男人太重要也太難，因為他既要有老大丈夫的善良，也要有老三丈夫的執著，還要有李凱的風度和優雅；三點皆有的父親又偏偏早早失去了妻子，心中痛苦不可言說、失去老友寂寞難耐，就連賴以為生的味覺也漸漸失去。如此想來，還有什麼不能理解的呢？畢竟，飲食男女，就是人之大欲啊。
最終，父親心裡一塊大石終於落地，味覺也終於得以恢復。家倩盛了一碗湯，父親握住她的手，叫了一聲「女兒啊」，可謂含蓄雋永，意味深長。父親何嘗在乎老大、老三的看法？又何嘗在乎梁伯母到底會不會同意？恐怕這世上他最在乎的，就是家倩的看法。而家倩作為女兒得以陪伴左右，作為妻子化身得以給予諒解，那麼所有一切，豈不盡在不言之中了。
家庭本身就是一個十分精巧細密的網路，有經有緯、縱橫交錯；解釋父親與家倩二人的關係，實際上只是提供了一種不同的解讀方式。對於影片中的其他人物關係和故事情節，每個人都能自得其妙，甚至在片中找到自己的影子。世上菜系有八、菜品千萬，戀愛經過就更是千奇百怪、無所不有，恰如朱老所說：「人生不能像做菜，把所有的料都準備好了才下鍋」。《飲食男女》裡面，不是每個人都在飲食，但每個人卻都在愛恨。對中國人來說，這種愛恨維繫著家庭的存在，酸甜苦辣，再濃再淡，只要五味仍舊雜陳，家庭就仍然存在；只要世上還有男女，最後也就必須歸於家庭；而只要有一個家庭，大家就必須能夠坐在一起吃個團圓飯。總而言之，飲食男女，也許是在講飲食，也許是在講男女，但歸根結底，它脫不開家庭，脫不開傳統，脫不開《禮記》，脫不開千百年來中國的宗法和家族文化。我想，這既是《飲食男女》的意義所在，也是「家庭三部曲」的意義所在。

「家庭三部曲」的成功，不僅在於極富衝突和深度的故事，也在於導演對於影片氛圍的有力把控。無論是《推手》開頭的打拳，《喜宴》中的照相，還是《飲食男女》中的捉雞，無論是動還是靜，李安皆能從中找到幽默的因素，而這種幽默又不是簡單的無厘頭式的搞笑，而是深深根植於文化當中。這種幽默平時讓人難以察覺，觀後又讓人忍俊不禁，體現出李安初期電影十足的觀察力和表現力。當然，這種表現力不僅來源於導演手法，也來源於演員本身。作為唯一在三部電影中均有很大戲份的演員，郎雄的表演可以說非常出眾。他所扮演的父親十分有味道，嚴厲、沉穩又不失慈愛，複雜、憂傷又不失率性。而近乎是色彩性質的角色梁伯母居然也被歸亞蕾發揮到了極致，只要一開口，便是湘音四濺，情感收放自如，表演也張弛有度。從《推手》前的山窮水盡，到《喜宴》後的柳暗花明，再到《飲食男女》的亦褒亦貶，李安連年跨過了三座大山，經歷了人生中的大起大落，彌補了高考失利的辛酸與苦悶，重新找回了信心和希望，不好說「成功」，但至少也有不少收穫。對他來說，電影既是營生，也是生命，是挽之於垂死的靈丹妙藥，是救之於水火的諾亞方舟。
於是我偷偷想，人之大欲除了飲食和男女之外，或許還有拍電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