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君立：走不出的卡廷森林

　　總盯著過去，你會瞎掉一隻眼，然而忘卻歷史，你會雙目失明。——索忍尼辛

　　在群雄逐鹿的歐洲近代史上，波蘭是一個不幸國家。1772年，波蘭第一次被俄、普、奧三國瓜分。自1795年第三次被瓜分，歷經123年無望的鬥爭與等待，直到一戰後，波蘭才又重新作為獨立國家站立起來。

　　1939年8月23日，史達林和希特勒這兩個大獨裁者簽訂了瓜分波蘭的秘密議定書。9月1日，德國從西面攻入波蘭。9月17日，蘇聯從東面攻入波蘭。第二次世界大戰在兩個法西斯獨裁帝國的鐵蹄下爆發。9月18日，蘇軍與德軍在布列斯特－利托夫斯克會合。華沙的最後抵抗偉大而悲壯，血戰到9月28日，波蘭淪陷。倖存的波蘭軍人不是成為德軍的俘虜；就是被蘇聯紅軍俘獲。29日，蘇德瓜分波蘭的條約正式簽字，波蘭作為一個國家再次被消滅。

　　在騎士傳統悠久的歐洲，殺俘是一件極其可恥和罪惡的事情。但史達林為了消滅日後可能的反蘇力量，命令紅軍將波蘭戰俘（主要是軍官）盡數秘密屠殺，地點就在斯摩棱斯克境內的卡廷森林。事後，蘇聯將屠殺的罪責推給納粹德國。

　　卡廷慘案傳出之後，當時世界一片譁然。德國指責蘇聯栽贓，並利用卡廷大屠殺在法國到處張貼宣傳海報：「如果蘇聯贏得戰爭，卡廷將無處不在！」卡廷森林與奧斯維辛，所謂的布爾什維克和納粹保持著難分伯仲的卑鄙、殘忍和歹毒。但布爾什維克說：「我們要比納粹更長久！」

　　戰爭結束後，納粹在歐洲被列為罪犯。但面對屠殺了自己民族菁英的蘇聯，布爾什維克的波蘭卻不敢面對。從1940年到1990年，罪行真相被蘇聯和波蘭當局隱瞞了整整半個世紀。直到最後進入戈巴契夫時代，蘇聯才被迫承認。卡廷森林，成為蘇波兩國一個無法彌合的歷史傷痛。

　　電影《卡廷森林慘案》就是直面這場民族悲劇的傷痛之作。

　　電影中有一句台詞：「為什麼我們生活在一個罪惡的世界？」死去的冤魂已經悲慘地死去，活著的人在苟且中又如何以堪。或如狗一般匍匐在地為虎作倀，或在深深的悔恨中愴然自盡，或決絕地將自己送進布爾什維克的監獄，這就是電影展示給人們的絕望人生。

　　在漫長的戰爭和集中營中，有的是恐怖、迫害和屠殺，但沒有自殺。戰爭和集中營之後，恐怖、迫害和屠殺仍在繼續，而自殺開始在良知的人那裡蔓延……世界真的是如此罪惡，以致要讓良知的人和良知一起滅絕。

　　《卡廷森林慘案》的導演安傑伊·瓦依達被譽為「波蘭電影之王」，這位新浪潮導演曾獲得第72屆奧斯卡終身成就獎。瓦依達的父親就是當年被殺害於卡廷的波蘭軍官之一。他以自己刻骨銘心的傷痛，將這「邪惡的罪行從匿藏的陰影里揭出來」，公之於眾；不僅是個人內心所驅，更是為了還歷史真貌，以警示未來。瓦依達說，就像影片中被俘軍官的親屬一樣，他母親天天盼望著親人的名字不要出現在死亡名單上，一直期待著某一天父親會突然歸來……

　　電影有一個看似不經意的鏡頭：蘇聯紅軍入侵，把紅白二色的波蘭國旗對半撕開：紅的一半，當紅軍旗幟高高掛起；白的一半，當裹腳布纏在腳上。在電影結尾，是一個長達4分鐘的無聲鏡頭，波蘭軍官被集體屠殺和掩埋，推土機把泥土堆滿螢幕，然後是一片黑暗，讓人感覺到被埋進土裡的簡直就是每一個觀影者。這個黑屏持續了整整一分鐘。這是瓦依達對死難的20857位冤魂發自內心的深深默哀。

　　1990年4月13日，即將覆滅的蘇聯正式承認對「卡廷」事件負全部責任。2007年，波蘭將每年4月13日定為「卡廷」事件遇難者紀念日。對波蘭來說：「卡廷森林」的國家悲劇並沒有結束。時隔70年，2010年4月10日，搭載有波蘭總統、三軍總司令和中央銀行行長等軍政要員的總統專機再次墜毀在卡廷森林；弔詭的是，他們此次俄羅斯之行就是為了參加「卡廷」事件紀念活動。

　　納粹德國有奧斯維辛，蘇聯帝國有卡廷森林，中國有夾邊溝。奧斯維辛是死亡，卡廷森林是死亡，但夾邊溝不僅是死亡，更是人吃人。2010年，中國導演王兵帶著電影《夾邊溝》參加了威尼斯電影節，第一次將中國的「卡廷森林」公之於世界。

　　1957年10月至1960年底，在中國甘肅省巴丹吉林沙漠邊緣的這座勞改農場，近3千名被當局打為「右派分子」的知識菁英，關押在這裡進行強制勞動改造，遭受到非人的折磨。在此期間，大多數人被活活餓死，三千名右派中只有400多人倖存。王兵的父親就死在夾邊溝，幾十年後他才知道自己是怎樣成為孤兒的。

　　歷史是一種良心的存在。在每一個民族的歷史中，都有一片陰森可怕的卡廷森林。對卡廷森林的遺忘、否認和篡改，就是對民族和歷史的背叛。不幸的是，有卡廷森林的地方，都不承認卡廷森林，因此也永遠走不出卡廷森林。索忍尼辛說過：「總盯著過去，你會瞎掉一隻眼，然而忘卻歷史，你會雙目失明。」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