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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起--Kaze tachinu

起风了/风起(台)/风起了(港)

7.8 / 98,940人    126分鐘

導演: 宮崎駿
編劇: 宮崎駿
演員: 庵野秀明 瀧本美織 風間杜夫 竹下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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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ko

2013-09-09 07:36:50

據說看電影前沒喝咖啡的很多日本人都睡著了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作為宣傳手段的「反戰」論】

  宮崎駿新片「風立ちぬ」(中譯《起風了》)於7月20日在日本上映,其時掀起了不小的波瀾,除影片本身在題材和表現技法上對既有模式的突破之外,作品所傳達的價值觀也引起了多方爭論。公映翌日適逢日本參院選投票日,導演在這一「眼骨節」上熱血沸騰地批評日本政府試圖隨意修改憲法是「豈有此理」;刊登這一批評的月刊《熱風》暢銷,吉卜力工作室只得把電子版放在網上供大家閱覽。電影院從上映前1個多月開始,鄭重地把長達4分鐘的預告片在正片之前壓軸播放。伴隨著松任谷由實40年前為悼念早夭少年而創作的歌曲《航跡雲》的哀婉旋律,緩緩打出字幕:「在日本,曾經發生過戰爭。從大正到昭和的1920年代,經濟蕭條、貧病交加,再加上大地震,生活異常艱辛。後來,日本鋌而衝向了戰爭。當時的青年,在那樣的時代里是怎樣生活的呢?」()由於這部作品所講述的故事時間跨度較大,情節上多有跳躍,加之年輕觀眾(以及未來的海外觀眾)對故事背景缺乏了解,因此,這段預告片既是一份體貼的時代背景介紹,也可看作是呼籲青年一代共同反思戰爭的Message。但是,即便宮崎駿本人的反戰立場毋庸置疑,電影還是遭到了韓國媒體的激烈批判。譬如《每日經濟》認為這是一部美化了侵略的「右翼電影」,要求將第一句話的表述改成「日本曾經發動過戰爭」。對此,宮崎駿特意召開韓國媒體記者招待會,在強調日本應承擔戰爭責任的同時,說明白己創作本片的目的並非討論戰爭。待韓國公映最終敲定時,影片的宣傳海報「果然」迴避了本應是主線的堀越二郎的設計生涯,改為突出「戀愛故事」的悲情色彩。這不免令人產生疑問:莫非所有關於「反戰」的爭論都是為了宣傳?宮崎駿希望能有更多的觀眾來看這部電影,他已經成功了。《起風了》在日本上映以來票房超80億,連續6周穩居榜首。參加威尼斯電影節,宮老適時地宣佈引退,想必是獲獎的前奏。但只要中國觀眾一日看不到正片,媒體先行的「反戰論」只會越發加深理解的偏差。

  的確,第一次看預告片時,波瀾壯闊的時代之下主人公堀越二郎幾番峰迴路轉愛別離的人生,在「那孩子的生命/化作了航跡雲」的歌聲烘托下,創傷躍然螢幕,悲痛呼之欲出。零式戰鬥機折翼、菜穗子咯血、二郎站在墜毀的飛機殘骸前無言以對的畫面將情感渲染至頂峰,以致於看過正片以後反覺清湯寡水索然無味。電影不僅連一個戰鬥場面都沒有,沒有對戰爭的控訴,也沒有人進行過反抗。預告片帶來的悲痛感歸功於高明的剪輯,隨著那些畫面的各就各位,這種感情也被稀釋了。有了韓國的例子在前,可以斷言,本片在中國的受容將「很成問題」。我已隱約看見主張「追求技術完美無罪」的死忠粉與「怎可為侵略找藉口」的左翼分子的對掐,旁邊還圍著「客觀上表達了對扼殺美好愛情的戰爭的痛恨」的息事寧人派,更有許多評論者找出前一部同名電影(「風立ちぬ」1976,中譯《風雪黃昏》)為「反戰論」佐證。以「護憲反戰」為影片造勢,容易導致(尤其是中韓等海外觀眾)在觀影前對「反戰」過度期待。無論純愛還是反戰都不是影片的目的,宮崎駿說這部電影不是拍給兒童看的,言下之意,二元對立的文藝作品未免太小兒科了。為了避免簡單地去失望,也為了能對風景之外的元素產生共鳴,有必要對《起風了》的創作系譜進行梳理,清洗想像中的「反戰論」。

【不同價值體系中「抵抗」的表現方式】

  這部電影的題材來自兩個人物,也就是宮崎駿要致敬的堀越二郎和堀辰雄,但處理方式並非簡單的相加或交叉,而是把堀越的故事裝進了堀辰雄的盒子裡。設計零式戰鬥機的工程師堀越二郎(1903-82)是宮崎駿的偶像,他出版過一本講述自己設計生涯的書,書名叫《零戰——誕生與光榮的記錄》(1970)。近年在日本,有不少與零戰有關的文藝作品非常走紅,根據百田尚樹2006年出版的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永遠的0》也將在年底上映,那部作品比《起風了》更加直接地描寫了戰爭。宮崎駿創作的漫畫版《起風了》是從09年開始連載的,有與其它作品抗衡、為偶像代辯之意。他在接受採訪時表示,自己一直在等待一個成熟的時機,來創作一部關於零戰和堀越的作品。影片所體現出的所有「乏味」,都是對設計師經歷的人生的原封不動的展示,是他有意而為之。

  有許多「真正的左翼」批評宮崎駿過份強調理想之「美」、有意識地要將對於戰鬥機的執著追求與對戰爭的價值判斷剝離開來,這太不科學,科學合理的英雄應當是在追求理想的同時還堅持反抗的。換言之堀越對軍國主義是順從的。的確與那些戲劇衝突十分鮮明、頌揚捨身取義的作品相比,《起風了》的態度顯得模稜兩可,這與宮崎駿自身的戰爭體驗也有很大關係。戰爭曾經滲透到日本經濟的每一根末梢,宮崎家的工廠也曾為「零戰」加工過部件,和堀越二郎一樣無法理直氣壯的擺脫與戰爭的關聯。他的小學時代在GHQ的佔領下度過,不僅教科書全部被美國人審閱,日本的政治、經濟制度也被否定,文化和價值觀被全盤推翻。宮崎駿不否認父輩對戰爭負有責任,但也不讚成以此否定父輩的人生價值。在他身上集中著對戰鬥機(武器)的狂熱和對戰爭的厭惡這樣一對矛盾,所以這次他把矛盾還原在細節里,讓電影本身成為時代的寫照——優美的風景與脆弱的建築,女子教育的興起與依然落後的醫療,軍事同盟國之間的交流與猜忌,能與西方平等對話的學識和智商與疲蔽積弱的生產力現狀……任何一個時代都不可能只有一個主題,不是簡單的二元對立,戰爭粗暴地中斷了許多生命的進程,但戰爭結束之後,其它一度中斷的歷史進還能得以繼續,我想,像宮崎駿這樣戰後的承上啟下者一定是為此感到欣慰的。

  《起風了》的主人公堀越二郎,面對客戶——不懂飛機只追求戰鬥性能的軍方,總是只說一句「全力以赴」,他的目標不是滿足軍隊的要求,而是滿足自己的理想,是這樣才使得本國開發的飛機與歐美強國的差距迅速縮小,令科技發展的歷史進程不被愚蠢中斷,這是一種「抵抗」。在輕井澤度假時,與猶太人友好相處,甚至給自己帶來了被「特高」(緝捕間諜和左翼分子即「思想犯」的特務機關)追查的危險,而後又冒著危險去探望病中的菜穗子,這也是一種「抵抗」。這兩種抵抗看似不夠徹底、不夠壯烈,但對一場「必然失敗的愚蠢戰爭」而言,對一個要求國民以無謂的死亡來報國的政府而言,普通大眾在逆境中為生存做出的努力正是最普遍的抵抗。

  堀越本人所寫的《零戰》一書,內容多是平鋪直敘的試驗過程、對一起工作的技術工人的欽佩和感謝、以及對犧牲在試驗中的飛行員的哀悼,在敘述戰鬥結果時也採取了產品評估報告的語氣。全書固然沒有「謝罪」「反省」之類的字眼,但也並無對戰爭或軍方的諂媚和歌頌。在太平洋戰爭全面爆發之後,堀越幾次提到日本不是美國的對手,對戰爭充滿悲觀的預測。特別是在提及「神風特攻隊」的時候,他不無遺憾地感慨說「原本前途無量的青年一去不返」,這也可以與影片最後「一架都沒飛回來」的結局相互呼應。在繪圖純靠手工、運輸全靠牛車的時代,零戰不僅是二郎和許多技術工人的心血,也是許多兒童忍飢挨餓(插句題外話,影片裡名為「西伯利亞」的點心現在橫濱還很常見)才換來的工業結晶,儘管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它還是與日本帝國一起走向了毀滅——這段歷史充分體現了戰爭的愚蠢。最近在堀越家中發現了大量設計手稿,還有他寫在兩頁便箋上的「終戰日誌」。他寫道:「日本當初走向戰爭的原因是軍部與政治家缺乏通過外交這一和平手段打開日本在國際舞台上不利局面的智慧,而無論是戰勝國還是日本,都必須對此進行反省,否則未來的經濟和道德都將會長期混亂」、「日本需要誠實睿智的愛國政治家」(原載《東京新聞》)。可見,他此時的戰爭批評實質是對「政治」這門技術的批評。戰後《日本國憲法》第九條規定永遠放棄戰爭,從中韓等戰勝國角度來看,這無非是對敗者的懲罰,但在日本戰後第一代的心目中、在「憲法九條會」的語境裡,這是更優越的政治技術的象徵,是一種驕傲。誠然,在目前的國際形勢下,這個「不戰」的神話是不堪一擊的,但也正因為如此,以宮崎駿為代表的反戰護憲派才會更加大力呼籲和平的重要。

【《起風了》,不能譯成《風雪黃昏》】

  之前說「活下去」是戰爭時代大眾最普遍的抵抗方式,這也是貫穿在文學家堀辰雄(1904-53)一生創作中的主題。堀與堀越同樣畢業於東京帝國大學(即影片裡提到的「在上野的學校」),二人年紀相仿,因此宮崎駿在漫畫版《起風了》中還安排了兩人見面的情節。

  堀辰雄的人生和創作生涯都不算長,代表作《美麗村莊》(1933)《榆樹之家》(1934)《起風了》(1936-37)《菜穗子》(1941)集中發表在「九一八事變」後到太平洋戰爭剛剛爆發的10年里,並且,長篇小說《菜穗子》的構思是在創作《榆樹之家》的時候就已大體完成的。從活躍時間上看,堀辰雄並不像堀越二郎那般與戰爭有密切聯繫,1936年日本發生「二二六兵變」後,軍國主義色彩愈發濃厚,但由於日本始終沒有正式對華宣戰,所以大多數民眾對時局的認知都停留在「事變」、「戰鬥」的層次。在日本文學史上堀辰雄被定位為同時與無產階級文學派和藝術派聯繫緊密的作家,但由於受時代背景和題材所限,他的這些作品並沒有直接或間接描寫過戰爭,對戰爭的意見也是缺失的。從內容來看,幾部作品都與作家身患結核、在療養地與未婚妻相識繼而死別的這段經歷有關。身為一介纏綿病榻的文學青年,藉著對西歐文學的鑽研來尋求精神寄託,從而得到「必須試著活下去」(即「風たちぬ、いざ生きめやも」)這一結論;在後期作品中,作家又把關注的視線從自身轉移至他者,從而塑造了「菜穗子」這一在(傳統)家庭中尋求(革新)自立的女性形象。

  這部影片雖然名為《起風了》,但只借用了堀辰雄筆下女主人公因肺結核病故的情節,連名字都摒棄「節子」而採納了「菜穗子」,冒著暴風雪離開療養院的情節也出自《菜穗子》,可見宮崎駿並不是單純地把《起風了》電影化,而是把堀辰雄這一系列作品中貫穿始終的世界觀、價值觀和女性觀糅合在了自己的電影中,還把主題昇華為更鮮明的「必須活下去」。同時,堀辰雄因受法國文學和日本王朝文學的影響,作品以細膩的風景描寫、深刻的哲學思索見長,宮崎駿電影也很好地吸收了這兩大特徵,濃墨重彩地刻畫了昭和早期日本貧窮但優美的鄉村風景和世態萬象,人物對話力爭情誼深重,敘述戰爭時態度明確但又含蓄。因此,儘管沒有照搬小說情節,也仍然不失為「具有堀辰雄特色的」昇華版《起風了》。

  需要指出的是,日本的影視創作對於大刀闊斧改編原著的做法早就習以為常,寬容度大大超過我國的文藝圈。《起風了》這部小說曾兩次被搬上電影螢幕,其中1976年由若杉光夫導演、山口百惠與三浦友和主演的版本,被引進至我國公映,片名譯為《風雪黃昏》,影響尤為深遠。包括我這樣的80後,一談到《起風了》,眼前就浮現出絕症少女與從軍少年在風雪交加的夜晚訣別的悲涼畫面,這說明我國在1980年代開展的日本文藝譯介十分成功;但若把宮崎駿的《起風了》的片名也翻譯成《風雪黃昏》的話,那就只能說明2010年代的日本文藝譯介十分失敗。若杉光夫是京都大學法學部出身,擔任過「媒體憲法九條會」的發起人,可謂不折不扣的左翼電影人。他的《風雪黃昏》,把故事的時間向後移動到了太平洋戰爭擴大後的1942年,所以才有了後來達郎被強徵入伍的情節,包括達郎與父兄的衝突與和解,都是與堀辰雄無關的原創。所以宮崎駿的《起風了》並非堀辰雄的《起風了》的電影版,更不是若杉光夫《風雪黃昏》的動畫版。要正確地看待這部電影,首先要正確看待這些作品之間的聯繫與區別,才能體會到宮崎駿此番再創作的苦心。

  電影《起風了》既非政治宣傳的道具,也非歷史教科書,它所塑造的主人公堀越二郎,是宮崎駿私人視野裡的堀越二郎,這個故事回答了宮崎駿內心憎恨戰爭與熱愛武器的矛盾。而菜穗子這一女性角色增加了堀越與外在世界的聯繫,使影片不至於過份內向,並且達到對時代進行還原的目的。影片中二郎的偶像卡普羅尼代宮崎駿道出心聲:「飛機既不是戰爭的道具,也不是商業的手段,飛機是美麗的夢想。」比起反戰,作品本身就是宮崎駿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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