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0-07 12:36:02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新加坡青年導演陳哲藝的處女長片《爸媽不在家》榮獲第66屆康城電影節(Cannes Film Festival)贏得最佳長片金攝影機獎(Camera d'Or),真是令人興奮的事情。這標誌著新加坡新電影工業已經邁入了一個嶄新的階段,而且獲得了更多的國際認可。 雖然華夏大地的影迷和電影學者大多以天朝為中心,總是常常不屑新加坡乃至東南亞的所謂「離散華語電影」(Diaspora Chinese Cinema),但是我相信經過這個標誌性事件,天朝影迷將再不會輕易漠視近幾年來新加坡電影所取得的矚目成績了。
這部小成本電影之所以能在18部長片的激烈角逐中脫穎而出,自然是因為電影本身的藝術水準和思想趣旨的確具有高超之處。我在新國看了兩遍這部電影。第一遍是完全以沉浸劇情的方式去看的,感性多於理性,因此感覺導演要借一個工薪階層人家的小孩和菲律賓女傭的情感故事,來折射金融危機下整個社會的焦慮,呼喚真情。但我隱約覺得這個故事的內涵並不如此簡單,導演還是埋藏了很多密碼,等著觀影者去解碼,而這正是藝術電影,或者說以歐洲「新浪潮」(「New Wave」)為標誌的哲理化藝術電影的重要特徵。第二遍看的時候,由於已經知道了劇情,就以更加理性的方式去觀看。果然,許多從「劇情中心主義」的電影工作者的角度看來並不重要的情節和意象開始迴蕩在我的腦際。影片結束後,我又看了一下自己在電影院裡做的筆記,這才根本了悟,原來電影本身的內涵真的太過豐富了。接下來,我將從本人的觀影體驗的角度嘗試分析這部電影,以茲和眾影迷和學者分享或探討。
投射的母愛
該電影的主軸,是圍繞一個叫做林家樂的調皮小男生而展開的。因為家樂父母親工作忙碌的關係,無法照顧,於是不得不請來一個菲律賓女傭Teresa照看家樂。在影片中,兩人的關係經過了陌生而衝突,磨合併產生親情的過程。最後因為金融危機的原因,家樂父母無法再支付Teresa 的雇用費而不得不辭退她,以致產生了獨特親情的兩人不得不痛苦地分離。表明上看,故事的主角非林家樂莫屬,而導演也是藉助他的一些視角去看成人世界中的無奈和疏離。但是,當我看完第二遍的時候,我更確信,這個故事是關於母親和親情的故事,一個關於一個工薪家庭的母親如何在她的孩子與一個女傭建立親情的過程中看到了自我的親情缺失的故事。
林太太,這個正如電影那個騙子所說,是身上扛著家庭和事業雙重重擔的典型的工薪家庭婦女。 她有著家庭主婦身上所體現出的典型的市儈氣,也有著職業中年婦女所特有的那種壓抑感。我們不能過份指責這種市儈和壓抑,她的這些素質更多來自於金融危機下的社會的那種物慾化的人的生存掙扎。 可以說,這部電影的所有場景都無不充斥著一種工業社會下的壓抑感和人性掙扎,而這些正體現了導演對於社會的冷靜的批判意識----關於這一內涵,我將在後文重點探討。
而林太太則是這種掙扎人性的典型體現。可以說,菲律賓女傭Teresa和林太太是兩個互為投射的鏡像存在。她們身上存在基本的相似點:1 她們都是幼小孩子的母親,她們的孩子都需要母愛和關懷。2 她們在各自的家庭中都扮演著重要的經濟供養者的角色,都是職業婦女。對於林太太來說,丈夫的失業和後來的微薄的薪水已經難以獨立支持家庭的巨大開銷,因此,林太太的工作的穩定與否就攸關著家庭的溫飽。對於Teresa 來說,她的那個酒鬼一樣的在菲律賓老家的老公自然也是不靠譜的,這就是為什麼她需要去遙遠的新加坡去當女傭,賺錢養家。但是電影文本所設置的這兩個女性又同時象徵著兩種互為對照的生存方式: 現代的職業婦女和傳統的家庭婦女。 林太太,作為典型的華人職業婦女,也同時分擔著照顧家庭的重擔。而Teresa 在作女傭之前,可以算是一個傳統亞洲的家庭婦女了。而當林太太以雇用Teresa 女傭照顧家庭的方式讓位了自己作為家庭婦女的角色的時候,這種林太太/現代職業婦女 和 Teresa/傳統的家庭婦女 的二元對立性就初步建立起來。
在探討現代家庭倫理危機的時候,當代的許多文藝作品都通過設置這樣一種 現代/傳統 的文化價值的對立的模式來表明作者的批判意識。《爸媽不在家》的劇情也是基於這樣一種文化思辨。但導演的手法顯然是更加巧妙的。可以說,Teresa 的出現和離去起到一個重要的功用:就是使得這個在現代工業社會中缺乏真情的小家庭開始反觀自身,以起到救贖的療效,而這也使人不自覺與Teresa 身上的那種基督教的信徒身份聯繫起來。而最明顯的效用就是林太太,因為她通過Teresa 這面「鏡子」的確反思到自身的親情窘境。在電影故事中,林太太即使在Teresa 未來林家之前,也很難說起到一個母親的角色。因為她和孩子家樂的溝通顯然是很成問題的。在電影一開始,家樂在學校淘氣,頂撞老師,一回到家就被林太太責打,而且在電影的後文,我們依然可以看到林太太不時用命令式的口吻來訓斥家樂。也就是說家樂和他母親林太太的關係完全是一種服從/命令式的關係。兩代人的情感完全沒有任何的心靈溝通。
而在Teresa 來之前,真正和家樂建立起溫情關係的則是家樂的爺爺,雖然這個角色在影片開始的時候就已經不在人世,而且沒有出現。但是導演還是巧妙地將家樂和他爺爺親密關係的前史通過獨特的鏡頭語言和台詞暗示出來。我大約記得電影中提到家樂爺爺的場景有4次。第一個場景就是當Teresa 剛來林家,看見家樂臥房中掛的那幅不知名的老年人的遺像,並好奇地觸摸的時候,家樂非常氣憤地罵Teresa 「不要動我阿公」。 這一鏡頭語言真讓我讚嘆導演的功力,因為他在這僅僅的幾秒中將一種複雜的意義僅僅通過電影鏡頭暗示了出來,其意義有三:1, 通過簡明的台詞交代一個重要的人物:家樂的爺爺; 2, 爺爺的遺像放在家樂房間,而且不讓女傭動它,說明家樂對爺爺的那種真情;3, Teresa 和 爺爺的對視,突出了他們兩人獨特的鏡像式對照關係,暗示了在之後的劇情中家樂同樣在Teresa 身上獲得真情、親情的可能性。之後的3個場景,一個是當家樂被林太太斥責不專心吃飯,「你爸(指爺爺)在的時候,他可沒這樣」,以及後面林太太抱怨「以為你爸能照顧家樂,怎麼知道買了房,我們反而要伺候他」,還有就是林家三口到陵園祭拜林爺爺時,家樂隨意去吃那個供品中的雞腿,還說「爺爺才不會那麼小氣」的口氣。這些場景都可以使人聯想到家樂對爺爺的親密關係。但隨著爺爺的去世,家樂的親情世界第一次消失了。
直到Teresa 來到林家以後,家樂的親情世界才第二次重新建立起來。電影中,家樂和Teresa 之間的情感互動是經過相互排斥到相互認同的過程。家樂一開始排斥Teresa 一方面是因為她是一個住在他房間的陌生人,而另外一方面在於她在家樂的世界中一開始扮演的也是一個像林太太一樣的管理者/訓斥者的角色。一個重要的衝突是頑皮的家樂和同學在一起踢球的時候,Teresa按照林太太的指示要求家樂履行林太太要他完成家庭作業的義務,但家樂並不聽取,兩人發生肢體衝突,家樂脾氣逆反地騎上自行車在社區飛馳,結果撞上taxi,照成右臂骨折,打上石膏。而這一嚴重後果又恰恰成了家樂得以依賴Teresa照顧的原因。在這種無法自理的情況下(家樂連洗澡都無法自己處理),家樂只能依賴Teresa的幫助,而兩人的真情也是在此期間慢慢培養而成的。儼然,在家樂無法自理以後,Teresa對他生活上的扶持要多於學業上的教訓和命令。而就在這種夜以繼日的扶持之中,Teresa 慢慢將自己對於自己孩子的失落的關懷投射在家樂的身上,扮演著家樂的「半個母親」的角色。
這裡涉及到一種所謂角色扮演的議題。電影精巧地使用了一個道具,就是林太太給Teresa的那些舊衣服。這個看似不經意的舉動,看似太生活化了,卻包含導演的豐富的隱喻符碼。 這些舊衣服是林太太早年穿過的衣服,雖然有點過時,但是對於從農村來的沒有什麼漂亮衣服穿的Teresa而言,確實是件好禮物。如果Teresa穿上林太太的漂亮的衣服只是一種出於女性愛美的天然的動機的話,那麼林太太對她身著這套衣服則有另外一種獨特的自我對照的臆想。電影中的林太太,發現自己的親兒子家樂與Teresa越發親近的時候產生了不正常的妒忌心態。電影中使用大量的特寫鏡頭來突出林太太內心的那種壓抑感。她那不苟言笑的表情,令人緊張。我們試想如果林太太和兒子家樂的關係仍然保持正常母子之情,她怎麼會因為一個女傭而懼怕自己的處境呢?隨著劇情的發展,林太太的這種神經質的猜忌或者恐懼的表情越來越被放大了。而電影還通過她對Teresa穿著她衣服的質疑來突出她的那種神經質。我記得有兩次林太太對Teresa 的服飾有過不禮貌的質詢。第一次是Teresa 在外面偷偷找了一個理髮店的鐘點工回來後買了一些好吃的糖果給家樂。這時林太太問Teresa「你怎麼穿我的衣服?」而Teresa則覺得奇怪,於是回了一句「這不是你送給我的嗎?」林太太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神經質。而後,林太太發現家樂很高興地拿Teresa買給她的糖準備吃的時候,林太太又一次神經質的怒斥家樂不要吃糖,又一次以管理者/規訓者的身份行駛權力,沒收那些糖果。為什麼林太太會那麼敏感Teresa身上的衣服呢?這潛在暗示了林太太對Teresa和家樂關係的親密威脅了她和家樂的母子關係的極大焦慮。
而在另外一場戲中,這種焦慮更通過林太太對Teresa的怒喝的台詞直接體現出來。是時,林家樂因為打擊一個說風涼話的孩子,而遭到被校方勒令退學的危險。林太太此時卻因為公務纏身無法抽離,不便及時到學校找校長談話,於是作為唯一沒有資格代表林家樂家長的」家裡人」 Teresa為了家樂的前途,趕忙去與校方談判。林太太之後才姍姍來遲。在事情談妥以後,林太太看到Teresa又穿著她過去的舊衣服,便當面斥責Teresa「我是他的母親,不是你!」。在林太太眼中,Teresa身穿的不僅僅是一件普通的衣服,而是一個過去的自我,一個作為家樂的年輕的母親的自我,或者說是一個母愛的自我(我們可以設想也許在家庭壓力還沒有如此巨大的時候,家樂也還沒有進入學校,尚是嗷嗷待哺的嬰孩的時候,林太太和家樂之間還是那種天然的母子親情聯結而不是命令-服從的權力關係)。因此林太太一看到她穿她過去的衣服,就敏感地將Teresa看成是一個奪去她母親角色的危險人物。她自然是恐懼的,但是她的繁重而瑣碎的職業事務又的確使她無法回歸一個家樂母親的角色上,造成更加焦慮的心理,她只能通過語言上的謾罵來明確她和家樂之間的血緣性的母子關係,以調節心理的緊張感。然而,從Teresa的角度看,林太太的想法的確是非常具有反諷意味的,因為她穿林太太衣服的時候,恰恰都是她部份放棄了作為家樂的女傭和照顧者的角色,而偷偷跑出林家,而出現在理髮店和其他城市公共空間為了獲得更多的經濟利益以照顧她自己的家庭。所以,Teresa穿上林太太的衣服,對Teresa本人而言,顯然暗示著家樂和她之間關係的疏離而且部份消解了家樂在其身上投射的想像性的母親身份......(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