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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丘

2013-10-23 05:35:09

閒話攻殼


     前一段時間,《起風了》公映之後,宮崎駿在東京召開記者發佈會,宣佈正式退休。一時間,媒體蜂擁而至,娛樂頭條的版面上紛紛打出了「大師退隱,《起風了》成絕響」的題目,各大主流媒體都開設了專門的欄目,對宮崎駿的生平和作品進行回顧和梳理,帶動了大家對這個垂暮老人的最後一次消費高潮。對中國觀眾而言,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宮崎駿就是日本動畫的代名詞。但我想說,日本作為全球動漫第一大國,絕非浪得虛名,更不是僅僅只有一個宮崎駿。要知道,牛逼如皮克斯、夢工廠、迪斯尼幾大廠牌,擁有雄厚的資金和強大的技術做後盾,佔據著全世界的發行渠道和市場,即便如此,也未能撼動日本動漫在全球的地位。日本動漫的最大特點,就是產品層次的豐富,針對不同的人群,都有相應的動漫產品覆蓋,徹底改變了傳統動漫低幼化的格局,從而在全世界贏得無數粉絲愛戴。反觀美國的動畫產業,無論如何推陳出新,無論換多少個人物形象,了不起也只能做到老少皆宜,抱著中產階級的核心價值觀不放,雖在市場上百試不爽,但看多了實在令人膩味。
    日本動畫屆有三大監督,宮崎駿、押井守和大友克洋。從知名度來看,在中國,宮崎駿婦孺皆知,而押井守和大友克洋,則侷限在少數動漫的死忠粉裡面傳頌,普通觀眾基本對其一無所知。從作品來看,宮崎駿基本都屬於老少皆宜全年齡段通吃的動畫,不同的人都可以從中讀出自己的感受,而押井守和大友克洋兩位,其作品畫風詭異,內容晦澀難懂,要想釐清其作品中的思想,需要有相當的知識積累才行,屬於徹頭徹尾的成人動畫。對國內習慣了無腦大片的觀眾而言,這樣的動畫確實很難被接受和理解。
     押井守之所以能位列三大監督,和他1995年的作品《攻殼機動隊》大獲成功有著莫大幹系。《攻殼機動隊》的漫畫原作誕生於1989年的4月,作者士郎正宗在週刊雜誌開始連載這部劃時代的漫畫作品,歷經兩年連載,於1991年推出了第一部的單行本。《攻殼機動隊》一開始並不被讀者和業內人士看好,一方面是因為作品的主題晦澀基調灰暗,另一方面是因為攻殼的世界觀設定極為複雜,且字裡行間滿是科技術語,讓一開始接觸的讀者如墮五里霧中,完全不明所以。為使讀者易於理解,士郎正宗在漫畫欄外加上了無數說明補充文字,沒想到日後這些欄外補充文字竟然成了《攻殼機動隊》的標誌之一。是金子總要發光的,《攻殼機動隊》憑藉精彩而寓意深刻的劇情、複雜的世界觀設定、無所不在的哲學思考,最終成為日本漫畫的神作之一,俘獲了無數讀者的心。可惜的是,這樣一部經典漫畫,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一直沒能被大陸引進,被諸多攻殼迷引為憾事。
     成功的漫畫一定要改編成影視,這在日本動漫界是個慣例,但在《攻殼機動隊》的改編上,卻讓人大傷腦筋。因為原作實在過於複雜晦澀,沒有導演敢接手這個不可能完成的改編任務。最終,還是鬼才押井守站了出來,改編並拍攝了這部令他大名享譽世界的《攻殼機動隊》。在拍攝《攻殼機動隊》之前,押井守已經完成了數部動畫片的劇場版,其中《福星小子》和《機動警察》的幾部劇場版在日本大受歡迎。在改編的過程中,押井守會在原著中加入大量自己的理解和偏好,甚至完全偏離了原著的風格,變成了徹頭徹尾的押井守個人作品。這樣的改編方式,自然也飽受爭議,押井守也獲得了「原作粉碎機」的稱號。對此,押井守表示,「改編原作,如果沒有加入自己的新意,這樣的改編是多餘的」。對此改編方式,我舉雙手贊成,畢竟,改編其實就是二次創作,導演才是影片的真正作者,原著只不過是個參考而已。完全忠實原著的話,就相當於把原著當做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無論怎樣變化,都只能在原著的小世界裡面打轉。在《福星小子2綺麗夢中人》裡面,押井守將原著清新、詼諧、搞笑的風格完全顛覆,只是借用了福星小子的人物設定,將其拍成了一部闡述押井守哲學思想的動畫,虛擬與現實、夢境與真實,這些疑問隨著故事的進展,被一一拋到觀眾面前,讓那些福星小子迷們目瞪口呆。片中那個烏龜背上馱著城市的經典鏡頭,後來又被美國電影《移魂都市》引用了一遍。因為在改編上實在太過出格,原著作者高橋留美子還差點和押井守對簿公堂。這種情形延續到後來的《機動警察》裡面,押井守甚至拋棄了原作中最受歡迎的女主角泉野明,轉而啟用沉默寡言的偵探南雲和後藤擔綱主角,就是為了要和押井守自己的灰暗、冰冷、思辨的個人風格相匹配。
    《攻殼機動隊》亦是如此,雖然保留了原作的大部份故事框架,但諸多場景和鏡頭,都屬於押井守獨有,是押井守個人風格的一次集中體現,也成為日本賽博朋克電影的代表作。靈與肉之間的關係是《攻殼機動隊》中的母題,無論是對白還是故事走向,均圍繞此話題展開。靈魂和肉體,哪個才是真正的存在,如何才能證明白我的存在?在影片中,素子和巴特的數次對話,正代表著押井守自己對這個問題的思考。「生命就像誕生在資訊洪流中的一個節點,DNA對生命而言,就像是人類的記憶系統一樣,獨一無二的記憶造就了獨一無二的人」,從這段話中,我們可以認為,記憶才是證明白我存在的關鍵。然而影片中很快就出現了被移植記憶的暴徒,巴特不無憐惜的說,沒有ghost的人真是可憐。這個橋段直接推翻了素子前面的那段話,告訴觀眾記憶也不可靠。之後傀儡師的話又一次證明了這一點:「雖則記憶本身就像是虛無的夢幻,人還是要依賴記憶而存活。當電腦已能使記憶外部化時,你們應該認真考慮一下其中的意義……,聽到這番言論之後,素子產生了對自我的嚴重質疑:「要是電子腦能夠產生自己的ghost,並且潛藏著ghost的話,那麼我們又該根據什麼來相信自己的存在? 也許自己很早以前就死了,現在的我只是由義體和電子腦構成的虛擬人格,也許真實的「我」根本就不曾存在過…… 我的存在終究也只是由周圍的狀況做出相應的判斷而已「。這種對自我存在的質疑,正是賽博朋克電影最明顯的特點。隨著科技的進步,機器的進化,人和機器之間的邊界愈加模糊,機器和人類,到底何為生命,生命的定義又是什麼,到底是靈魂還是肉體,證明著生命的存在?這是一個無解的問題,也正是這個懷疑的態度,讓素子一步步走向了事件的真相。在影片的結尾,素子選擇了和傀儡師合體,拋棄了肉體的羈絆,以ghost的形式存在於網路世界。這個結尾和《太空漫遊2001》的結尾如出一轍,都是選擇了天人合一、人機共存的狀態。《攻殼機動隊》採用了一種懸疑推理小說的套路,通過一個個懸念的設置,抽絲剝繭的為觀眾揭開故事背後神秘的面紗。只不過,在謎底揭曉得那一刻,答案居然是一個無解的哲學問題,這實在過於考驗觀眾的智商和思考能力,難怪這部電影在當時很難被傳統動漫迷所接受。
     不僅僅是故事和對白,《攻殼機動隊》的配樂和畫面也極具感染力,讓觀眾過目不忘。最懾人心魄的段落,莫過於川井憲次的配樂《ghost city》響起的時候,伴隨著空靈的能樂,巨大的飛機陰影掠過城市,擁擠的街道,無處不在的廣告牌,破敗的河道中幽靈般的垃圾船,水中的垃圾,櫥窗中的人偶,沒有表情的人們,這一系列的空鏡頭,極為傳神的烘托出了影片冰冷、灰暗、悲觀的氣氛,也是影片的神來之筆。押井守的這個幽靈城市的橋段,和《銀翼殺手》裡面冬雨中的洛杉磯,都被公認為是賽博朋克電影裡面標準的末日場景設置,為無數後人效仿。
      這部被攻殼迷稱為《GIS》的作品,開創了《攻殼機動隊》系列影視改編的先河,該片不但在日本國內獲得一致好評,甚至在美國也大受歡迎,僅僅錄影帶就售出了二十五萬份,成為西方觀眾最喜歡的日本動畫片之一。押井守也憑藉此片,一躍成為國際知名的動畫導演。《攻殼機動隊》還深深影響了一大批電影工作者,最著名的莫過於大名鼎鼎的《駭客帝國》系列。導演沃卓斯基兄弟坦言在創作《駭客帝國》的時候,深受《攻殼機動隊》的啟發,並在片中數次向原作致敬,很多鏡頭甚至直接照搬押井守的原作,包括片頭標誌性的綠色代碼,抵抗軍腦後接入網路的插頭,紛飛的子彈在柱子上留下的彈痕等等。在《駭客帝國》的終結篇,尼奧最終選擇了和史密斯融合,並以此換來了人類和機器之間和諧的狀態,其實和《攻殼機動隊》的結尾有異曲同工之妙。在《駭客帝國》風靡全球之後,《攻殼機動隊》又藉著「MATRIX之母」之名再度為世人所熟知,此情此景,估計押井守也哭笑不得。
      在《GIS》之後,片商發現了《攻殼機動隊》的巨大商業潛力,於是先後製作了兩部tv版,即《攻殼機動隊Stand Alone Complex 》和《攻殼機動隊Stand Alone Complex 2nd GIG》,都由神山健治擔任導演。和押井守主導的劇場版不同,神山健治的tv版更貼近原著,故事性也更強。但因為原著本身就比較深奧難懂,因此tv版裡面也免不了大量的引用名言警句,以及各種融合在劇情之中的關於政治、文化、哲學方面的思辨。更為令人驚嘆的是,tv版動畫,一般都是一集一個故事,用以適應電視媒體播放的特點,而《攻殼機動隊Stand Alone Complex 》和《攻殼機動隊Stand Alone Complex 2nd GIG》,幾乎每一部26集只圍繞一個故事展開,一個個懸念的設置,層層疊疊的鋪墊,各種邏輯嚴謹的推理,無論是第一部的笑臉男事件,還是第二部的個別十一人事件,都牽涉甚廣、頭緒繁蕪,且裡面還夾雜著數不清的典故,理解起來的確要下一番功夫才行。
      2004年,押井守推出了新作《攻殼機動隊2無罪》,這次押井守完全拋開了士郎正宗的原作故事,只沿用了他的人物設定,劇本由押井守自己操刀完成。該片史無前例的入圍了坎城電影節主競賽單元,把動畫片的地位帶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在這部新作裡面,場景更為華麗,但押井守的個人風格愈加膨脹,似乎已經置觀眾的感受於不顧。劇中人物張口即是名言警句,雲山霧罩,彷彿每個人都是押井守自己的化身,借電影說著自己的思考和心得。繼前作探討何為存在的問題之後,押井守的思考更進一步,似乎認可了人和機器皆為生命的觀點,近似於佛教的眾生平等,於是才出現了劇中所言:「如果人偶可以說話,她也不想變成人類」。人類和機器何為高貴,何為卑賤,難道只是因為人類製造了機器,人類就可以對機器肆意踐踏?那如果有一天,機器反過來製造了人類呢,比如《駭客帝國》裡面夢魘般的場景,那機器是否就可以把人當做螻蟻呢?至於片中反覆出現的「生死去來,棚頭傀儡,一線斷時,落落磊磊」,似乎很難理解,但如果從萬物皆有靈的角度來看待的話,其實非要將人和機器做出區分,這本就是心魔作祟,何必非此即彼,既然都存在於世,就皆有靈,有靈便是眾生。
     2013年,《攻殼機動隊》再度推出新劇場版,且野心頗大,準備連拍四部。導演換成了黃瀬和哉,是當年《GIS》的作畫監督,編劇從伊藤和典變成了沖丁方,之前對《攻殼機動隊》貢獻最大的押井守和神山健治都不見了蹤影。本劇場版名為《Ghost Pain》,講述的是素子還沒有進入公安九課之前的故事,可以看做《攻殼機動隊SAC》的前傳。而所謂的Ghost Pain,指的就是身體創傷留給靈魂的記憶,即便頭腦中的記憶已經全部被軍方清除置換,但那種深入骨髓的痛感,卻始終伴隨著素子。從整體感覺上說,《Ghost Pain》更接近tv版,但無論從畫風還是故事,都差強人意。至於攻殼系列裡面最令人津津樂道的哲學思辨,在這裡基本付之闕如。黃瀬和哉用事實證明了,二十多年過去了,《攻殼機動隊》仍然是最難改編的漫畫之一。面對原著,大神級的導演如押井守可以將其昇華,優秀的導演如神山健治可以忠實的再現原著的精髓,而自不量力的導演,只會毀掉這部佳作。
     之所以將押井守稱之為大神,而不是大師,原因就在於,押井守的所作所為,有時實在超乎我輩影迷的想像。在2008的《青空行者》之後,押井守的興趣轉向了動漫化的真人電影,在遭受惡評如潮之後,仍然無怨無悔,以常人的思維,實在無法理解。在網上搜了搜押井守的近況,除了籌備他的第一部英語真人電影《The Last Druid: Garm Wars》之外,便是加盟了機動警察真人版《次世代》的拍攝,看來他是要一條路走到黑,不撞南牆不回頭了。而當年的日本動畫三大監督,宮崎駿宣佈退休,大友克洋早已淡出影壇,押井守不務正業,本來被寄予厚望的今敏又英年早逝,單靠細田守、新海誠、庵野秀明之流,能否維持日本動漫的霸主地位,還真是一個未知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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