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不需要解釋（電影《萬箭穿心》）

師姐看過方方的原著，推薦說電影網傳口碑載道，慕名而看。確是一部難得的國產片，讓我想起了另一部國產片中的誠意之作《鋼的琴》。導演的視角很平靜，沒有是非對錯的道德判斷，沒有《鋼的琴》裡關於重工業重地、國企改革縮影的東北地區的社會變遷，以及當中被時代洪流所淹沒和拋棄的一代產業工人的命運的宏大背景和視野。有的只是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並始終以這種情懷講述了女豬杯具的性格、家庭和人生。真實而疼痛，如同萬箭穿心。

顏丙燕的演譯讓人印象深刻。她搬新家時對搬運工斤斤計較，但她在何嫂兒子受工傷時果斷給她一千元救急濟困；她在和閨蜜聚餐時因丈夫提出離婚的事情緒失控，在發現丈夫外遇時跌坐巷角失聲痛哭，但她在丈夫跳江自殺，在以後面對上有老（婆婆）、下有小（兒子）的生活時，卻沒有掉過一滴眼淚。丈夫跳江S了後，她義無反顧、毫保留地承擔起家庭，襪子店老闆不給她加入工，她聽何嫂說挑扁擔掙得多，想都沒想，就挑起了，一挑就十幾年，不加思索，直到她兒子年滿十八歲，高考拿了第一、這是怎樣一種堅韌不拔！怎樣一種堅強不屈！對不相信閨密口中所說的自己新家風水上如「萬箭穿心」的頑強抵抗！但是，她換來的卻是兒子的冷漠、怨恨、BS、不恥，甚至驅逐出門，斷絕關係。

電影開頭那場搬家，她正式亮相，真不討好；她在閨蜜面前關於鳳凰男的丈夫對她始亂終棄的哭訴，也並不值得同情；她對婆婆突如其來的同住不滿，也許還令人反感。她對丈夫和小三姦情的舉報，也許是一念之差，也許一氣之下，但不管是什麼原因，都無法挽回地導致了他直接降職，然後列入下崗黑明單，最後自殺。可以說，這是所有悲劇和苦難的集中引爆點。那一剎那，我有點懷疑和擔憂過，這不會是一個關於女人「自作孽」或者「祥林嫂」的故事吧。事實證明不是甚至相反——興許她可以作為對祥林嫂之流的正面教材。我們可以為她的婚姻悲劇找到很多原因，比如，城鄉差異的出身，名不當戶不對的文化水平，女強男弱的性格，小三的介入。然而，現實和人世也告訴我們，活著不需要你四處找理由，生活不需要你不停解釋，人生永遠也找不到標準答案。有些要發生的終會發生，有些可能發生的也就永遠僅限於可能而已。既然終究發生了，惟有面對，向前，並承受所有。於是看到最後，我們只有淚水，慈悲，憐憫和寬諒。

不知道為什麼，女豬李寶莉讓我想起了霍達《穆斯林的葬禮》的梁君璧。記得大一時第一次看，那時我真不喜歡梁君璧，甚至討厭。討厭她不成全丈夫與妹妹梁冰玉有情人成眷屬的狹隘，更討厭她一手扼殺了韓新月和楚雁潮愛情以致生命的殘酷。如果說她扼殺韓楚二人的回漢結合是文化程度和宗教思想所致，那她對親生兒子韓天星的愛情的扼殺，是何等勢利、殘忍、蠻橫！後來，是在畢業幾年、家裡變故後的後來，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了這部小說。重看了一遍，我發現，我已經不再覺得那麼厭惡她了。我們也許可以輕易把所有其他人的悲劇都歸罪於她頭上，然而，她作為一個回族一代玉匠的長女在父親身為玉碎後強悍撐起家業，她在丈夫為避戰亂遠走英國一去經年的時間裡孤兒寡母拉扯生活，等到她丈夫回來，她等到的除了夫妻久別重逢，還包括親妹妹和自己丈夫在國外已婚並生有一女的事實......她的這一切悲劇，對方以愛的名義自私地強加給她的自私和傷害，無情的戰亂生活給她練就的強悍和粗暴，又該算誰的數呢？命嗎？是不是活該認了，就能消解作為一個女人內心的傷痛與悲苦？

《萬》有兩處令人截然不同的心碎。一是關於她兒子譏諷他媽媽和建建的溫存叫「噁心」、「不要臉」，和「真相」了爸爸和那個女的愛情後與她斷絕關係；一處關於她在江邊看到一群少男少女歡聲笑語，頓感兒子從未展露過如此年輕人該有的笑靨，而後選擇了太遲的「放手」——如果說當初她肯「離婚」是及時的「放手」。一種羞辱來自最親的人的心碎；一種成全最親的人與己絕裂的心酸。血肉至親，母子連心，不知道她兒子說她因為近才能害了他爸爸時，他有沒有想過，他對她的母親來說也是最近、最能傷害她的人？

話說，電影一開場她被丈夫以明天搬家為由冷冷拒絕XOXO那組鏡頭的氣息，讓人心口很壓抑。但電影的結尾，我很喜歡。先說說另一個我喜歡的《鋼的琴》的結尾。確切地說，我喜歡《鋼》的結局，沒有落入那個小女孩彈了那部鋼鐵做的琴後跟了爸爸的俗套。這就是人生。要做的做了，生活各自繼續，也許什麼都沒變，又好像什麼都變了。那部琴能彈出音符，已然是「童話」般的結局。對於《萬》，我喜歡結尾的意味深長。生活就是這樣，有時會停頓，或偏離軌跡，需要想想辦法，用用力。就像那輛「婊子養」的車，下去推一推，又能走了。至於結局，我相信即使不安排建建的出現，李寶莉的生活仍會繼續，不加思索，一如既往。只不過，建建作為戲裡一個像徵具有強有力的男人特徵的人物存在，安排他兩最後走到一起，加上他們本屬「同類的人」，我們是不是應該期許，這或多或少能為殘缺的人生增添一抹溫暖？

或者我又想多了。我們大多人總是想得太多做的太少。生活真的不需要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