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電影

    黑澤明大名鼎鼎，七武士鼎鼎大名，只是很偶然才看了遍，驚訝於這麼久遠的年代就有這麼出色的電影，日本影人愧對前輩。
    從技術角度講，很新鮮，上下集中間帶尿歇的電影，很久沒看到了；黑白片，畫面顆粒嚴重，二逼青年盛讚有膠片味；大量的棚拍鏡頭，慷慨地念白，五四遺老以為有文明戲傳統。然而，情節展開了... ...
    這絕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一部電影，至少不是我概念里被好萊塢定義的電影。這彷彿是一部長篇小說，依託一個遙遠背景下的遙遠故事，深刻又生動地描繪了當時日本的社會形態，按現在的話講就是族群割裂；按毛爺爺說就是階級矛盾深刻。
    首先是武士階層。武士是幹什麼的？滿大街的武士無所事事地晃悠，為什麼？顯然供需失調。當將軍日漸式微，武士們的情況就是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顯然舊的社會結構正在發生變化，武士慢慢變得多餘了。也正因為如此，村民們才能以管飯的代價請到七名武士。但武士的架子還在，他們對於農民，依然自認高了一籌。受僱於農民，對他們而言並不光彩。
    然後是農民。農民是人類社會中最最基礎的職業，他們為全社會提供基本飲食需要，也就是人類最基本的生存需要。他們永遠不會消失，而又永遠處於基礎。但是全社會對待農民卻只有索取、索取、還是索取。想要有所改變，好，搶劫－－山賊來了。
    沒有人天生就是山賊，水滸傳裡的山賊走投無路上了賊船，儘管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卻天天想著受招安。東瀛的山賊沒有天朝強盜的偉大覺悟，他們不劫富，他們劫貧。他們盯上了最軟的柿子，連官府都不管的農民。
    三個社會族群糾纏起來了。
    看看農民和武士，真乃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中間隔閡了幾萬公里。他們之間若即若離，相互提防相互警惕。落單的武士－－浪人，被農民悄悄嫩死，而農民卻還有臉求助於武士。先擔心雇不到武士，而武士們真的來臨時，農民首先想到的是剪去自家女兒的頭髮。當兩個青年乾柴烈火在大戰前夜，屋外欲雨屋內雲雨時，村姑的父親痛心疾首，坐在泥濘里呼天搶地。這不是我印象里倭人的道德觀。童年時看的《啊，野麥嶺》就告訴我，日本姐們可隨便了；目前的東瀛動作愛情片告訴我，日本妹子隨隨便便就隨便了。但農夫終於沒有看得住自家女兒，指天咒罵，卻不敢對武士有一絲不敬。老大出馬了，和事佬，我見慣了，和顏悅色，顯然會促成好事－－但是，沒有。我驚訝了。是多麼深刻的鴻溝，不可逾越啊。當杜丘抱起了珍尤美，青年武士，你不能娶那個村姑嗎？
    七個武士里有一個出身農民，這讓他非常分裂。他絕不提他的出身，他也完全不同於其他武士。這個角色設計得溫暖，卻稀釋了階級鴻溝。他最終唯有戰死才能讓故事容易安排結尾，他果然死了，在天堂，他的靈魂，不知道是歸於武士還是歸於農民。
    農民與武士的裂痕，在影片結尾處最明顯。血雨腥風之夜，並肩作戰如父兄同仇敵愾；而陽光明媚時，農人在田裡飽含喜悅地收割，武士落寞地自語，「唯有農民是勝利者」，完全沒有同喜同喜。
    農民真是複雜的群體，他們自私、他們愚昧、他們懦弱、他們狡黠、他們勤勞、他們殘忍、他們令人同情地像狗一樣毫無尊嚴地討生活。他們懼怕山賊，無人敢於反抗，可他們卻敢於殺浪人；他們排斥武士，但懂得利用武士去消滅山賊；這麼危機的時候，他們卻還算計了佣金最小化策略；他們時而飽含熱情時而逆來順受。他們如同鳳仙花的種子－－分裂只在一剎那。
    青年農民夜襲山寨，與被虜去成了壓寨夫人的愛妻遙相對視，久久對視，忽而夫人轉身投火－－東亞人看得落淚，老外估計碉堡了。
    三個社會群體由分離而糾纏，由扭打翻滾而又各自分離，如油麵和水面，疊起來擀平了疊起來擀平了再疊起來再擀平了，上爐烤啊，出爐時卻終究撲撲索索依然分了千萬層。一個分崩離析的社會，他翻天覆地的變化立刻就會毫無可能阻擋地滾滾到來。
    這不是電影，你沒法舒展心情嚼著零食來看，他更像一部小說，黑澤。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