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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代皇帝--The Last Emperor

末代皇帝/末代皇帝溥仪(港)

7.7 / 111,670人    163分鐘

導演: 柏納多貝托魯奇
編劇: 柏納多貝托魯奇
演員: 尊龍 陳沖 彼得奧圖 黃自強 坂本龍一 鄔君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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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上的柯希莫

2013-11-18 19:28:48

紫禁城的黃昏——《末代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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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對於時代該有多無奈?
    愛新覺羅溥儀的一生像極了李商隱的《馬嵬》:
    
    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聞虎旅傳宵柝,無復雞人報曉籌。
    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
    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
  
    鏡頭落在1950年的滿洲里。溥儀蹲在押運抗戰時期偽滿政權戰犯的火車上,眼神呆滯而迷茫。在戰犯們等候發落的候車大廳裡,有人認出了這位「皇帝」。輕聲一句「皇上在這兒」,引來眾人行三拜九叩之禮。滿洲人對於他們從前的皇帝,有一種奇特的歸附與認同。可是溥儀自己此時早已失去了昔日對這至高無上稱號的興趣,只是略帶驚恐地看著面前跪拜的人們,不知所措。「皇上」的稱號和跪拜儀式的再現,並沒有讓他感到欣慰或滿足,反而喚醒了他對於過去和現在的沉痛。他料想新中國不會放過自己,於是走進狹小的洗手間準備自殺。加繆說:「世界上唯一嚴肅的哲學只有自殺」。然而若只用「嚴肅」來形容他此時的心境,無疑蒼白無力。手腕處浸出的鮮血很快染紅了一池熱水,一如當時的中國。但他並沒有自殺成功,而是暈倒後被人救了出去。「唯一嚴肅的哲學」沒有帶給他想要的結果,命運的嘲笑還在等著他。
    回憶緩緩展開,鏡頭回到42年前的紫禁城。老佛爺突然的一道懿旨,把尚在牙牙學語的小溥儀帶到宮內。自此,溥儀便離開了他的生母,在宮中由奶媽照顧。很快,光緒皇帝駕崩。慈禧太后立年僅三歲的溥儀為嗣皇帝,繼承大清皇位。不明白什麼是「皇帝」的小溥儀喚著阿瑪回家,幾分鐘前還抱著兒子進來的父親醇親王載灃,此時卻只能對著三歲的兒子行跪拜之禮。
    我是你的父親,你是我的皇帝。
    登基大典上,小溥儀顯得不勝其煩。三歲的確太年幼,與他的先輩們在血氣方剛的年紀登基時充滿的對權力的渴望和抱負的實現不同,小溥儀只注意到了百官之中一隻蟈蟈的叫聲。就這樣,一位官員把隨身帶著的蟈蟈連著裝它的木盒一起獻給了小皇帝。而這隻蟈蟈,竟成了日後溥儀證明白己曾是這恢宏宮殿主人的憑證。
    鏡頭回到1950年。在東北撫順戰犯管理所,溥儀在牢房裡遇到了同被關押的親弟弟溥傑。兒時的回憶再一次像開閘的洪水一般傾瀉而出。當上皇帝的溥儀並不快樂,不能出宮,不能讓別人知道自己養了一隻小白鼠,不能見自己的母親,不能選自己的皇后,不能去想去的牛津大學......所有這些都讓溥儀產生了對宮廷生活深深的痛恨。一天與溥傑在書房練字,突然得知外面已是中華民國,而自己僅僅只是紫禁城裡的「皇帝」——他甚至連退位詔書都不知道。失落、困惑的情緒籠罩全身,讓六歲的溥儀無所適從。很快,宮內人員遭到驅逐,從小照顧溥儀長大的奶媽被送出皇宮。溥儀不捨這份深厚感情,追出門去,無奈追之不及,只能在空曠廣場上踽踽獨行。此時的廣場早已失去當年的雄偉威嚴,變得雜草叢生。鏡頭漸淡,只留下寒鴉聲聲,殘陽如血。
    
    雨紛紛,
    舊故里草木深;
    我聽聞,
    你始終一個人;
    斑駁的城門,
    盤踞著老樹根;
    石板上迴蕩的,
    是再等......
    
    再後來,便是親生母親的離世。同樣因為宮廷規矩,溥儀不能看母親最後一眼。當著眾人的面,他說「我不悲痛」,可是哪有自己母親去世了不悲痛的呢?他一個人朝城門走去,幻想著進入外面的世界。然而當他走到城門前,甚至清楚地看到了門外的民國衛兵時,宮門卻被門內的皇家衛隊重重的關上。溥儀氣憤極了,十幾年的不滿、不甘、壓抑、憤怒......在此刻化作輕描淡寫的一句:「把門打開」,然而衛隊只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磕頭,他們恭敬,但不敢從命。此時的門內門外,更像是一種冥冥之中的暗示。「門」的意象就此成為了那個特殊的時代留在溥儀身上永難磨滅的傷痕。氣憤到頂點的溥儀抓起他偷偷養的小白鼠,狠狠地摔在宮門上。朱紅色的宮門上,看不出血跡。但溥儀的內心,早已血跡斑斑。
    紫禁城那麼小,小到永遠是斑駁的朱紅的牆,輝煌的金鑾殿,藍的天,白的雲,略天而去;紫禁城那麼大,大得推開一扇門,還有一扇門。這個地方,困住了溥儀一生的美麗,誓言,夢想,信仰。
    承諾給予晚晴皇族優待條件的袁世凱病死後,段祺瑞政府的軍隊開進紫禁城,意在趕走溥儀這幫「滿清餘孽」。傲慢的軍官命令正在打網球的溥儀一家在一個小時之內搬走。不知為何,從前對宮廷生活深惡痛絕的溥儀,此時卻突然產生了一種留戀。「原來我以為厭惡這地方,現在要離開了,又有點害怕」。緊閉多年的宮門緩緩打開,但外面的世界對於溥儀的命運,遠沒有他想像的那樣友善。
    這就是溥儀:長大了,他以為可以變革,甚至親自減去辮子,卻被太監一把火燒了朝廷帳本;日本人來了,他還以為自己是大清江山的主人,卻做了日本人的傀儡;妻子對他出任滿洲國皇帝極為不滿,由此和日本人結下樑子;他想有個孩子來繼承他的皇位,可是日本人不這麼想;剛出生的孩子被日本人害死,他被蒙在鼓裡;妻子終於因為日本人的控制而精神失常,日本人將她強行送進療養院。帶走妻子的汽車很快開出了皇宮大門,只留下溥儀在後面追趕的腳步和疲憊的喘息。日本兵關上大門,面無表情的看著溥儀,絲毫不理會他那句軟弱無力的「開開門」。一切與兒時的經歷如出一轍,又是朱紅色的門,又是無奈的嘆息。
    戰犯管理所的日子不好過。每天的生活無非是勞動改造、坦白罪行和寫交代書。面對審訊員輕蔑的訊問,溥儀毫無當年帝王的威嚴——其實當年也沒有;審訊員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你就是戰犯、叛徒、反革命分子!」,他毫無脾氣——他的脾氣早在命運無數次的嘲笑與捉弄中被消磨殆盡。九年的戰犯管理所生活改變了他。他不再想著「唯一嚴肅的哲學」,也不再像年輕時那樣充滿「我是皇帝」般的理所應當,而是變得謙遜——或者說,這種謙遜本質上是一種理想幻滅後的自卑。
    1959年12月4日,一張由毛主席親自簽署的戰犯特赦通知書來到撫順戰犯管理所。1959年度赦字001號——愛新覺羅溥儀。在與所長握手的時候,所長對溥儀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你走了,可我還得在監獄裡待下去啊」。
    幾年後,文革的浪潮滾滾而來。北京的街頭,一隊紅衛兵押著一群「牛鬼蛇神」上街遊行批鬥。綠軍裝、紅寶書、「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瘋狂的忠字舞、「橫掃一切牛鬼蛇神」(這些東西在我們的電影中是幾乎看不到的,因此看到此處,心中不免惴惴)......在遊行的人群中,溥儀認出了當年的所長。此時他已被打為「右派」、「叛黨」、「反革命」,戴著尖尖的帽子,被紅衛兵按下身去「低頭認罪」。溥儀不顧弟弟的阻攔走進遊行隊伍,幻想著說服紅衛兵放了所長。「同志,你們一定是搞錯了,他是個老師,是個好老師......」蒼白無力的辯解,怎敵紅衛兵的狂熱?一句「要革命就過來,不革命就滾蛋」打發走了溥儀,也徹底打發走了一個時代的理性。
    疲憊的溥儀不知為何,走到了他夢開始,也是夢落幕的地方——紫禁城。此時這裡已經變成了賣門票對外開放的景點。這個曾經完全屬於他的地方,現在竟然收了他一角的門票錢!突然想起高爾基自己掏錢買票觀看自己創作的戲劇,這兩相對照,真是無言的諷刺!太和殿前的漢白玉雕仍是往日的摸樣,卻難逃流光的沖刷,真正的「雕欄玉砌應猶在」,當然「只是朱顏改」。溥儀彳亍著,仔細回味著這個包含了他幾乎全部生命份量的地方。黃昏時的太和殿,陽光格外柔和。我不知道此時看著自己曾經每天坐的龍椅,溥儀的心情該有多複雜,只覺得一種沉痛厚重的情緒壓得我喘不過氣。
    突然,一個戴紅領巾的小學生跑了出來,想要制止正準備「違規」穿越圍欄、走上臺階的溥儀——那本是他的東西,「違規」何從談起?接下來老少之間的對話,道盡了所有的唏噓:
    「不准到上面去!」
    「你是誰?」
    「我是這兒門衛的兒子,我住在這兒。」
    「我以前也住在這兒。那兒就是我坐的地方。」
    「你是誰?」
    「我是中國最後一個皇帝。」
     
    眼淚滑落,不勝唏噓。
    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

    面對小學生「用什麼證明?」的反問,溥儀從龍椅底下摸出三歲登基時那個大臣獻給他的用木盒裝著的蟈蟈,給小學生看。小學生打開盒蓋,裡面的蟈蟈爬了出來,順著紅領巾往上爬,一如幾十年前那般活蹦亂跳。小學生抬頭,卻發現剛才還在自己身邊的那個自稱「中國最後一個皇帝」的人已不見了蹤影。
    
    似真似幻的蒙太奇鏡頭,正是溥儀一生的寫照。
    
    影片的結尾平靜而沉重。許多年後,一個導遊帶著外國遊客參觀太和殿,影片在標準的解說詞中落幕:
    「這是太和殿,是皇帝舉行大典的地方。最後一個在這裡登基的,是清朝宣統皇帝——愛新覺羅溥儀。他當時只有三歲。1967年,他在北京去世。」

    當花瓣離開花朵,
    暗香,
    殘留。
    香消在風起雨後,
    無人,
    來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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