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心引力》：節制的力量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看完很激動，乃至都不知道該起什麼標題，唯一確定的是我們大概100年也不會拍出這樣的電影。《地心引力》雖然是科幻類型，但拍攝手法特別特別現實主義，鏡頭語言樸實至極，將鏡頭的花招放在了第二位，把浩瀚的宇宙空間放在了第一位。最難得的是沒有閃回，完全呈現出封閉、令人窒息的宇宙空間，這樣做既給了主人公最大的壓迫力和動力，又和觀眾所處的物理空間形成無限的距離，讓這個故事更加真實可信，不強迫觀眾去「移情」，但在黑暗的電影院裡，你又不得不承認，那個未知空間的確是你內心的某種投射。
 
「地心引力」似乎是一種隱喻，表面上看，是促使主人公完成目標的物理學動力，深層的含義則頗有些哲學味道。如果說《2001太空漫遊》在思索「我們是誰？我們從哪裡來？我們到哪裡去？」，《地心引力》這類二十一世紀的科幻片已經在回答這三個問題——「我就是我，我從我的此岸來，我要到我的彼岸去」。 《2001太空漫遊》是巴洛克式的探索，放眼於宏觀的宇宙，是一種「離心力」式的革命語境；《地心引力》關注的是更微觀的人類世界，從「宇宙」拉回到「人間」，是「向心力」式的內在探索和撫慰。

《地心引力》的許多場景很像嬰兒在母親子宮中的狀態，常出現纏繞身體的管子和繩索，像是回到子宮中，與一個即將誕生的生命的對話。那些管子、繩索在一些時候充當著脆弱的保護，更多時候則是羈絆，甚至帶來危險。主人公一方面要靠管子、繩索維繫生命，另一方面又不得不與之抗爭、逃離。在最後，女主人公逃生成功，落到一片水域，在水中，她獲得新生——蛋形的逃生艙灌滿水，她「破殼而出」。 上岸後，她重新感受到了「地心引力」，那是她的「地球母親」對她的吸引，她慢慢地、重新試著在引力的作用下踩著真實的地面行走——人物得到了昇華，不過萬萬沒想到的是竟然用這種方式完成了昇華。
 
「回歸」這個主題，在我們的語境裡常被邊緣化甚至徹底隱沒掉，我們大多集中在」離開「的糾結中。前面說過，曾經人們渴望」離心力「式的」波浪式前進「，如今卻在努力找回」向心力「帶來的」螺旋式上升「（這兩個物理名詞可能用的不準確，但你們應該懂說的是什麼意思）。原本以為《地心引力》是科幻版的《拯救大兵瑞恩》或者太空版《荒島餘生》，但它實際上內裡是個家庭劇的結構。科幻的皮確保了商業盈利和話題性，內裡的故事核還是傳統的、為大眾接受的」自我救贖「概念。有人說這有些勵志了，而科幻不應該與勵志搭上關係，或者，科幻不能與任何柔軟的情感相關聯。這實際上徹底否定了科幻類型的社會意義，也太武斷了。科幻、愛情等經典類型提供的是一個環境或者背景，是一個吸引人的元素。如果把《地心引力》的故事核完全現實主義化，失意孤僻的中年婦女桑德拉•布洛克遇上老婆出軌、表面上放蕩不羈的喬治克•克魯尼，兩個人因為某種原因成為冤家，又因某事互生好感，進而都走出過往悲慘家庭生活的陰影……這是正向邏輯，一點都不酷，現在許多國產婆媳劇都有條件插入這樣的內容，最後留給觀眾一個「攜手共度美好人生」的大團圓結局。放在電視劇里完全OK，但放在電影裡至少會折損一半票房，因為這一點都不酷，差不多判了「類型趣味」的死刑。
 
如果把這兩個人放在浩瀚的宇宙呢？很酷，很新鮮，很有想像空間。同上面的創意思維比，這像是反向思維，但其實是高度的類型化思維。故事的原型只有那麼多，形式上過份的創新會無法掌控，但把地球上發生的尋常事扔進太空，也會孕育出超級太空種子，返回地球後身價倍增。
 
好像原本想說的是這部電影在思想深度上的問題，但還是應該把它們留給觀眾。畢竟這個故事道理淺顯，還犯不上掰開皮兒說餡兒。這也是很令人驚訝的事，這竟然是這樣一部簡單明了的電影——它只有90分鐘，可能是因為沒有絲毫多餘的閃回，完全把時間交還給觀眾。說到這，喬治•克魯尼的角色在開始時說了一個「一個半小時」的最終期限，還以為「此處應有三一律」什麼的，但其實這只是影片的一個小小母題，影片中常出現明顯的時間提示，想到「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的恍惚感。逃生艙里出現了許多宗教符號，這也是一個小小母題，俄羅斯人放著上帝，中國人放著彌勒佛（太好了終於不是毛澤東，開玩笑）。桑德拉•布洛克一開始說她什麼都不信，這是最常見的逃避。這個人物的小傳從她和喬治•克魯尼的對話中完全表現出來，她悽慘的人生被節制地一筆帶過，這是很需要我們學習的。不在人物的身世背景上浪費時間，很難做到。
 
 
現狀是，我們既沒有《2001太空漫遊》那樣的想像力和破壞性，又肯定沒有像《地心引力》這樣的節制力。不狗血，不閃回，一樣可以講出一個觸動人心的故事。正如許多人所說的那樣，好的不是故事，而是講故事的方式。科幻類型越來越多地提供的是一個絕對封閉的思考空間，在外太空失重、真空、徹底安靜的環境裡，對，說是「幻境」也不為過，給人物前所未有的巨大壓力。許多地球上的尋常事，一旦放進徹底封閉的外太空中，因為距離、生理感官變化產生的虛無感就會成為催化劑，加速人物的昇華——因此，為什麼看起來「狗血」的勵志啊、自我探索啊、反思啊不能換一個空間發生呢？這不是折衷主義，而是選擇一個更好的講故事的方法。
 
這種變格，是不是也有點「後現代」的意味呢？不敢亂說。總之《地心引力》是很好的電影，從形式到風格到內涵，非常值得觀看。一定要選擇3D效果好的影院，IMAX更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