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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窓こ

2013-11-24 08:11:17

極紅的布倫希爾德


下面的短評要求有一個簡短的引子。

請把我們的注意力集中到影片中的黑人服裝設計師——而非保羅•克利——遞給女主角的徽章上(第一部也有這個情節)。不放棄直接理解其形狀的意圖,我們會被告知,金色的徽章由中央的學舌鳥(Mockingjay,或者按照中譯本官方譯名,「嘲笑鳥」)和環繞此鳥的圓形邊緣組成,它的顏色,則和片中人物互相告知的台詞一般,「我們的隊伍須是純金的。」黃金色、環狀的徽章外延看起來像是戒指,而學舌鳥展開翅膀的樣子則更像是西方傳說中的惡龍(Dragon)。萊茵河的黃金所鑄成的指環,帶上它需要捨棄愛情,卻可以得到殺死惡龍、廓清世界的力量。別著徽章的、燃燒著的女孩(the girl catching on fire),則是「雪總統」(President Snow)的敵人、依靠礦藏而勉強過活的十二區居民——尼伯龍根人的希望。(關於華格納的《尼伯龍根的指環》,本文所引均根據《華格納戲劇全集》那不盡如人意的中譯本,不清楚的朋友請自行查閱百度百科,該處提供了比較詳盡的故事梗概。)

本書作者Suzanne 科林斯在寫這本三部曲小說前是兒童電視節目的腳本家,某天深夜在戰爭新聞和真人秀節目之間切換頻道時得到創作《飢餓遊戲》的靈感,創作時則參考了喬治•奧威爾的《1984》和日本電影《大逃殺》(引自Stylist的採訪稿」Jennifer Lawrence: Natural Talent」)。——這樣的分析不過是看過第一部電影之後人盡皆知的陳言罷了。在第二部小說及根據小說改編的電影中,除了這兩大主題之外(看過第二部的朋友一定對其中那句」President Snow is watching us」記憶猶新吧),作者毫無疑問地對《尼伯龍根的指環》進行了致敬。

事實上,由《1984》所代表的反烏托邦主題(Dystopia)本身是有一定時代背景的。上世紀下半葉歐美國家所大量出現的此類小說,描寫了近未來背景下,發達的技術成為專制統治的幫兇,組成和平世界的,是一群沒有自由意志的傀儡和齒輪,藝術、觀點、甚至是性別都遭到了抹殺。就和這類題材元祖的奧威爾一樣,當時的作家們之所以這樣表達,和二戰後鐵幕另一邊的那個陣營有關。正是彼時蘇聯國民和藝術家們的生存狀態與其官方所宣傳的「王道樂土」論、「資本主義皆糞土」論的不協調,才使得西方作家利用反烏托邦題材來回應他們。如施瓦辛格主演的《過關斬將》(The Running Man, 1987)便是將反烏托邦和電視真人秀結合在一起的一個典型,在這點上可謂是開《飢餓遊戲》先聲的電影。在冷戰終焉的今天,創作者們所瞄準的靶子,也很少如《1984》那樣現實中的確可能存在的「老大哥」,而是更具有想像色彩的敵人。如是,《飢餓遊戲》的作者終於找到了第二大主題——《大逃殺》。

與冷戰的結束所相伴的,是已開發國家國民對於世界(全球政治)的漠視。接踵而至的幾次金融危機和市場蕭條,是每個人生存空間的狹窄化——即使是西方國家的國民,也失去了對自己生涯和職業選擇的從容,我們不是「被逼成為社會的齒輪」,而是「最好做一個上班族」。這樣的促狹逼近了自身——而非遙遠的高加索山脈,便會產生另一種樣式的反樂園作品。以日本為例,年號改為「平成」的二十五年,便是日本文藝真正入侵全世界的二十五年,所以在某種意義上,這個國家的文藝作品是可以代表這個時段內世界上某些群體的普遍想法的。在這二十五年中,出於經濟停滯、少子化等等因素,該國的年輕人所受到「成為上班族」的壓力是大於其他很多西方國家的。「不能像大正、甚至昭和年代那樣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所有能養活自己的職業都是穿著正裝上班」、「成年男人如果一直在上班時間去便利店便會被議論」、「高中畢業後是去東京呢還是留在這裡種田」,諸如此類的不自由令青年們只能憤怒憤怒和憤怒。同時,這一代和他們的時代又被命名為「虛構的一代」、「新人類」、「zero時代」,他們陌生於真正的戰爭和政治角逐——而事實上當代的社會問題也不會激烈到這個程度。冷戰時代的創作者們恣意地嘲笑著彼此的陣營,而對這一代來說,他們的敵人是看不見的,也是不能戰勝的未知數x——「二十世紀曾經有過一場戰爭,人類輸給了monster」,動畫《忘卻的旋律》中的反派是無形的」monster」,其正體正如奧威爾在另一個維度中所預言的「老大哥」那樣,並不存在。

所以,並不存在反派,甚至並不存在「邪惡的大人」,這類將青年獻祭的「倖存遊戲」作品便產生了。可以看到,諸如《大逃殺》、《算計》和《國王遊戲》這類題材,本來只是恐怖向作品的一個分支,而如今卻成了幾近「主旋律」的題材。年青人們在主辦方的威逼利誘下(其中《國王遊戲》更是直截了當地將主辦方推給了所謂「群體無意識」),在封閉的壞境中互相猜忌、虐殺,最終「只有一對情侶倖存」(米澤穗信《愚者的片尾》中語)甚至「倖存的兩個人成了情侶」。這樣的主題所以能如《飢餓遊戲》系列那樣成為「青少年電影」,其原因也就可以理解了。封閉環境就是學生們的課堂,倖存者遊戲就是學業和其他方面的競爭,主辦方就像學校的老師和家長一樣,並沒有那麼壞(參考《飢餓遊戲》第一部的「遊戲設計師」)。這遊戲的規則只有「活下去」。我們年輕人,要在這場遊戲中「倖存」而非「勝出」,需要的不是「站出來」而是「等站出來的那個人自取滅亡」,倖存的人在捨棄除了「活下去」之外的一切,考進東大、成為哪裡都能見到的上班族,最後成為像拉普拉斯一樣的無形惡魔而非「老大哥」的祭司。而同時,表示自己對自己的人生很失望、或者說反抗自己人生的唯一方式,則是逃掉晚自習去看《大逃殺》、《飢餓遊戲》這樣的作品。這或許便是《飢餓遊戲》第一部所想要表達和為什麼會收到青少年喜歡的原因。不擇一切手段,喪失做人的準則去達成一個最低限度的目的,「為了活下來假扮殉情」、「為了逃避母親的重病讓好朋友出車禍」(來自於日本的一部鋼琴家傳記動漫作品《白色相簿2》)我們這個和平年代所想像的「深刻」和憂死不暇原來就是這個樣子。

誠然,同時具備這兩大互相有「時間差」的主題的《飢餓遊戲》,大體上說或許是商業的、迎合的、諷刺的,而非藝術的、背反的、規訓的——直到筆者看到第二部影片的終幕。憤怒的女主角Katniss在雷擊樹下將燃燒的箭配合著雷擊射向「遊戲場」的穹頂,摧毀了由高科技材料所製成的天空和遊戲場。而在華格納《尼伯龍根的指環》四部曲歌劇的最後一部《諸神的黃昏》最後一場中,在其愛人齊格弗里德的火葬式上,女武神布倫希爾德騎著馬躍入火堆將自己點燃,同時搶過一個火把,「把這個火把,投進瓦爾哈拉天宮燦爛輝煌的塔樓里」,隨即與天空中的瓦爾哈拉聖殿同歸於盡。而《星火燎原》這一場之後將半死不活的Katniss帶走的飛機,怎麼想也都是致敬了在電影中配合著直升機降落、直接使用華格納《女武神的騎行》的《現代啟示錄》(Apocalypse Now, 1979)。

對於明白了拆毀穹頂與《諸神的黃昏》之間關係的筆者而言,兩部電影中此前一直不得解的現下已經完全可以說得通了。第二部小說/電影的副標題」Catching Fire」和Katniss的外號」the girl on fire」,其源頭來自第一次參加飢餓遊戲前的遊行時,黑人設計師西納為Katniss設計了穿上之後帶有火焰的衣服。被火焰所包圍的Katniss,正如《尼伯龍根》第二部《女武神》中沃坦所說:「熊熊的火焰將在你的周圍燃起,狼吞虎嚥的火舌將嚇退那些膽小的凡夫俗子,讓懦夫們遠離布倫希爾德的岩石」。同樣,在第一部中,Katniss將設計遊戲的主辦方看透,其最初契機便是拉贊助時的表演上一箭射穿了遠處「設計師」們旁邊的蘋果。而在《尼伯龍根》第一部《萊茵河的黃金》中,看到弗莉亞被巨人抓走後變得衰老的諸神,婁格說道:「現在我知道了,你們缺少的是什麼!今天,你們還沒有吃過弗莉亞的蘋果。在她的花園裡,金色的果實使你們年輕。」被火焰包圍的布倫希爾德先射穿了諸神(遊戲主辦方)賴以保持力量的蘋果,而在第二部中,布倫希爾德那絕望的力量則直接毀掉了整個遊戲。——當然,這部電影中筆者至今未能理解的地方還是有的。比如男主角觸電之後,為何是男三號把女主角推開,從而給男主角做人工呼吸呢?希望有朋友考證出這一場是致敬了什麼。

那麼請將我們的注意力再次移回徽章本身。金黃色指環(或許作者同樣受了《達文西密碼》的影響,用圓環象徵蘋果,而這也同樣符合《尼伯龍根》)用萊茵河的黃金打造,象徵著力量與舊社會的重製。被圍繞的學舌鳥,或許是被齊格弗里德殺死的惡龍,而在筆者看來則更像齊格弗里德在殺死惡龍之後、四下紛飛告訴他預言的林中鳥——《星火燎原》中對Kitniss傳達訛言的也正是學舌鳥。前面已經說過,帶上指環、革新世界的代價是喪失包括愛情在內的人性——這正是《星火燎原》結尾處眾人希望Kitniss做而Kitniss所不願的——戴上指環、成為學舌鳥的話,將會有更多的人像第一部電影中11區的「貢品」和第二部中同區的民眾那樣因為自己而死——如同齊格弗里德因為林中鳥殺了養父。同時,學舌鳥亦象徵了變革世界和倖存所不需要的柔軟的力量。第一部中在同伴的屍體面前作出學舌鳥手勢的Kitniss的腦中恐怕並沒有產生倖存、或是用這個手勢引發革命的想法,亦如《尼伯龍根》中的布倫希爾德並不會為了指環犧牲什麼。

前面已經說過,冷戰後,這類反烏托邦和倖存遊戲題材的電影,所映射的,大抵是青年為了反抗平庸所作的徒勞。毫無目的地待在家裡,只是為了不去工作、不成為社會人;為了做藝術家不去工作,每天因為飢餓而到處打工,不暇做其他事情;為了不成為和別人一樣的人而選擇做個「誰都不是」的人,這樣的異化屬於犧牲了「愛情」,卻沒能倖存、沒能拿到指環的情況。成為了藝術家,犧牲了周圍的一切,切斷一切入間關係,變得不再是人,這便是《尼伯龍根》中侏儒阿爾布里希的情況,或許也是《飢餓遊戲》中男二號蓋爾的結局——第一屆遊戲中沒有頂替Kitniss出場的原罪,或許將導致他在此後為了反抗——指環而無暇顧及女主角——如齊格弗里德一般。然而《星火燎原》中的Kitniss,雖同樣是「地下民族」(第一部曾交代Kitniss的父親是礦工),卻無疑是這個系列的女武神布倫希爾德。她所想要的,既是社會現狀的改善,又是和自己有關係之人的幸福——甚至也許希望兩位男主角都能和自己「幸福」。這種「n全其美」的態度所帶來的,必然是堅持原則和道德的「聖母」性格。或許這樣的性格並不討現在觀眾的喜歡,在我們這些深受契約精神影響的當代人看來,不拿喪失做人的代價去交換,是活不成的;同時和愛人還有情敵搞好關係,也是偽善的——雖說喪失為人資格所換來的一般而言並非成為鋼琴家,而只是簡單的梅毒。

如此想來,《飢餓遊戲》雖然在場景和分鏡上有欠考慮,第二部的劇情邏輯不甚明晰,卻因為致敬了來自華格納筆下女武神的古典式規訓——華格納的劇本亦充滿著歇斯底裡的無邏輯,且電影中王都那些「為了繼續吃而去催吐」的「澀谷系」打扮男女似乎也和傳說中的「華格納女高音」有著相似的表現主義外殼——而顯得較同類倖存遊戲題材的作品高明一些。特別是在Kitniss身上映射了女武神布倫希爾德這一點。或許對很多當代人來說,兩全其美不過是古典式的貪心(欲張り)而不是對已經非人的自己的規訓,然而對筆者來說,燃燒著的布倫希爾德向著天庭射箭這一剎那(setsuna),是配得上萊茵河的黃金的。因為筆者——
是個人文主義者,而想成為藝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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