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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火海峽

2013-11-27 20:40:52

權力之盾


圖文版:http://www.douban.com/note/318248877/
     
     《X公民》(1995)是以前蘇聯連環殺手安德烈•奇卡提羅為犯罪原型改編的電影,此類題材一般會熔合犯罪、驚悚、懸疑、心理等元素,著力於凸顯抽絲剝繭的懸疑敘事、驚悚陰森的駭人氛圍、正角反派的明星魅力、華麗驚艷的精神分析等,《沉默的羔羊》(1991)就是這一題材的模式典型和成功範例。而《X公民》(1995)卻背離了這種流行趨勢,其主要衝突是偵破意圖與權力鉗制的碰撞。

       第一鏡的背景和前景分別是鄉村樹林和行進中的列車。這既交代了犯罪作案地點,也實現了1982年前蘇聯的意象化:經歷了18年經濟停滯的勃列日涅夫執政時代,作為重工業大國(列車)的前蘇聯已進入暮年(陳舊暗紅色調),而農村依然貧困落後(樹葉淡綠泛白、樹木枝幹弱小、其間雜草叢生)。影片中的列車行進方向都是從右向左(違背從左至右的心理自然原理,往往表現反常/厭惡的行為),這是美國視角對前蘇聯的情緒表達。第二鏡與前鏡存在影像匹配和意象細化的關聯:破舊拖拉機的中下部俯拍特寫,強調發動機組的猩紅色調和大型輪胎的碾壓動感,而尾部的割草機正清理地面的雜草,而死者的面孔在割草機下駭然呈現,整個影片的批判現實主題就此展開。

       二十世紀八零年代初葉,前蘇聯法醫專家鮑洛科夫發現了一宗連環殺手案件,由地區高管組成的專案委員會斷然否決了案件性質認定,理由是連環殺手只能是墮落西方的病態表現,不過他們還是成立了專案部門,並提升鮑洛科夫為負責人。僅僅在專案部門成立兩日內,被政治性授意的刑警團隊就通過誘導方式,讓一名精神病院的吉普賽人做了替罪羊。替罪羊的身份無疑讓官僚團隊心安理得,即使真兇在替罪羊關押期內再次作案,官僚團隊依然堅持吉普賽人是兇手之一,而十六宗命案是一群兇手的各自所為。鮑洛科夫提出了推進偵破和避免傷亡的緊急請求,均遭到了官僚團隊的無情否決:因為增派人手意味著向莫斯科宣告官僚團隊的無能,向FBI請求協助暗示了國體技術落後的自認,而公佈案件等同於承認「連環殺手存在於前蘇聯」這一「政治錯誤」性質的事實。對於官僚集團而言,無辜者的清白可以無視,不斷被戕害的生命也是次要的,凌駕於一切之上的是維護政治正確性的要求。

       強大的權力鉗制讓案件偵破遭到了破壞性的打擊:因為同性戀者是被妖魔化的異類,而對異類的兇手指認不會造成政治影響,所以官僚團體否決了鮑洛科夫正確的偵察思路(在火車站監視主動與年幼者搭訕的可疑人物),將大量警力白白浪費在對同性戀的抓捕上。甚至當鮑洛科夫一舉擒獲真兇時,卻因為落後的體液鑑別技術和真兇的共產黨員身份而被迫將其釋放。強權荒謬決策的直接惡果是花樣年華的不斷凋零,地區高官的官僚主義已成為連環殺手的保護傘。影片通過偵察犯罪雙線敘事的並列蒙太奇手法,成功實現了官僚團隊也是血案兇手之一的隱喻意義。

       在連環殺手的犯罪輔線中,若干符號化的部份匠心獨具,譬如火車顏色的選擇:首次展現作案過程時,影片作者設置了往鏡頭方向緩緩開來的天藍色列車,並安排兇手和獵物行走上空纜橋上,既暗示了「童真」生命即將遠去,也像徵了兇手虐殺後的「自由」快感。與上鏡和首鏡對應的是末次作案中的長鏡頭:火紅色列車與水平線成45°角駛出景框,殺手焦灼的面容由遠及近漸漸呈現,這裡存有四重象徵意義:兇手狂熱的犯罪慾望(明崗監察讓殺手無從下手)、即將到來的暴力和危險(兇手利用暗哨疏忽作案成功)、犯罪生涯和個體生命的終結(這次作案鎖定了兇手身份)、俄國大地上嶄新的政體(前蘇聯已解體)。

       而殺手數次戕害生命的過程影像,則與第二鏡形成了前後呼應關係,控訴和批判了前蘇聯以革命的名義(發動機組的猩紅色調)在肅反清洗運動(割草機的刪刈雜草)中屠戮生命的罪行(拖拉機碾壓過受害者的屍體):尊嚴地位被粗暴剝奪(獵物正面撲到的仰拍面部特寫/仰面倒下的側向面部特寫),鮮活肉體被凌辱殘害(兇手騎在獵物身上捅刺的多角度逼近推軌鏡頭蒙太奇/俯拍角度上下直搖鏡頭),個體精神被污化消亡(屍體被剜目後空洞的眼眶),犧牲者的鮮血獻祭了強權的私慾(兇手暢飲鮮血的面部特寫),無辜者的痛苦滋養了浪潮的狂熱(兇手在刺殺同時達到高潮的特質)。

       其實歷史上奇卡提羅的虐殺手法遠過於此,對其變態心理的精神分析原料也極為可觀,但影片明顯志不在此,只是選擇性地使用了可供象徵的材料。即使批判現實至此,影片依然不能擺脫美國主流電影的影響。故事結構基本上符合三S原則(驚奇、延宕、滿足),光影之間充斥了美國化英雄(鮑洛科夫)塑造的情節:英雄擁有一位默默支持他的妻子,這位女士具備母性的光芒;噩夢中殺戮景像和甦醒時擁娃一哭的影像剪輯,呈現了英雄的家庭信念和人道主義的聯繫;英雄的人道主義感召讓周圍眾人重塑了人生態度;被盛譽為有智慧、有方法、有激情、有意志、有方向的五有新人,甚至FBI培育學員的第一堂課都要宣揚其光榮事蹟(言下之意,FBI是英雄團隊)。

       最讓筆者百感交集的一幕是,專案三人組(英雄、將軍、心理學家)得到了受害者家屬群體的整齊劃一的掌聲。筆者不否認這一場景的真實合理性:當時的民眾潛意識中讚揚權威的條件反射依然根深蒂固,他們無能力反思當局的無能也無意識燃起心中的怒火(十四年才將案件偵破,至少五十二人被虐殺:這如果是在一般環境中,必然會有非議的聲音存在)——這是憑藉批判對象的負面惡果來粉飾英雄寄託式的精神麻醉,無意中也形成了對其自身的辛辣反諷。一個利用「似夢非夢、似真似幻的世俗神話」來催眠麻醉民眾的國度,也培育出了為數眾多的熱衷於英雄拯救世界的碌碌蟲豸,他們總是意淫在世俗神話賦予的幻覺而規避現實的黑暗。

       為什麼看見你弟兄眼中有刺,卻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你這假冒偽善的人!——《馬太福音》第七章第三節

       (原載於《看電影》2013年6月下期天地街66號)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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