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關於絕望的故事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看了一些關於地心引力的評論，除去技術男和太空人們關於電影裡技術的漏洞外，大多是人與自然，人與宗教，宗教與自然之類的評論。一個發生在外太空的故事，女主人公經歷千辛萬苦的掙扎，最終在中國返回艙里彌勒佛的保佑下回到地球母親的懷抱，自然會引發形而上的討論。可是我還是覺得，它不過是一個關於絕望的故事，在絕望里掙扎，被絕望打敗，然後又超越絕望開始新生活的故事。

  Ryan Stone估計是我所能想像的最悲情的人。影片剛開始，Ryan在修理哈伯望遠鏡，典型的成功女科學家，人們尊稱她為Dr. Stone，她帶著實驗的成果到外太空做測試，在她的領域做著最尖端的工作，為的是造福人類這個偉大到不行的目標。後來發生緊急事故，在經歷了第一番垂死掙扎被Matt救回來後，悲情就開始顯現了。在氧氣快耗盡的時候Matt鼓勵她，讓她想想每天的這個時候，下午6點，結束了13個小時的工作，馬上就要回家，她會做什麼？我本想，可能是再經典不過的美國式收工——在太陽高度角不到30度的公路上開著車，吹著小風，滿心歡喜地回到她家美麗可愛的小房子，大狗跑出來迎接，然後一家人做飯，晚餐，娛樂，幸福地結束一天疲倦的生活。然後發現我錯了。Ryan說，我就悶頭開車，開著收音機，隨便調一個節目，任何節目，只要有人說話，我聽著收音機悶頭開車。然後她說她沒有結婚，曾經有過個女兒，但是4歲的時候在學校里摔倒磕到了頭，就這麼沒了。

  我覺得一個人的悲情不在於一事無成，而是在人前享有一切殊榮，而是在一切結束，關上車門後，只能一個人悶著頭開車，回到一個已經不算是家的地方，關上門，孤獨和哀傷像鬼魂一樣悠悠地朝你飄來，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遊蕩。你就這樣度過一個又一個夜晚，第二天一樣悶頭開著車去上班，見到你的人都尊敬地向你打招呼，你努力工作，每一項任務都完成得出色漂亮，成果卓著，收穫無數榮耀……可惜到了收工的時候，你還是只能悶著頭開車。

  所以我想Ryan一定是對這種生活絕望了。如果說之前拼命想利用國際太空站的返回艙逃離的一切努力為的是不辜負Matt為她做出的犧牲，那麼她屢試屢敗後關掉氧氣絕定聽著遙遠的地球上一個幸福人家的聲音，然後默默結束生命，就一定是因為，曾經的一切不過是一個又一個的幻覺，充滿了絕望。

  然而故事的轉機卻來得很奇妙，呼吸了太多的二氧化碳，夢幻中Ryan看到Matt回來，告訴她怎樣著陸到天宮，鼓勵她，要活下去。看來編劇也一定經歷過這樣的時刻：午夜驚醒，突然發現以前無法消解的疑惑在夢醒的瞬間自己化解了，以前那麼強烈的絕望和困惑，在驚醒的那一刻全都煙消雲散。然後Ryan就登上了天宮，乘著中國的返回艙，在彌勒佛的庇佑下，終於回到了地球。而我也不再擔心Ryan會不會還像以前那樣悲情地開著車，因為知道肯定不會，after this hell of a story.


  劉瑜以前寫過一篇文章，叫《一個人要像一支隊伍》，在網上風靡了一陣，我覺得裡面一些感悟放在這裡很合適。她說：「忍受的極限會是什麼樣的結果？讓我告訴你，忍受是沒有極限的。年少的時候，我覺得孤獨是一件很酷的事。長大以後，我覺得孤獨是很淒涼的一件事。現在，我覺得孤獨不是一件事，至少努力不讓它成為一件事。」最終極的開解不過如此，以前覺得過不了這一關日子就沒法兒再過下去的事情，轉頭一看，甚至不足以構成一個煩惱。

  所以說絕望一定是來源於自我中心，悲傷的膨脹擠掉了生活里所有的其他內容，佔據了全部的注意力，忘記了「對知識的追求，對愛的渴望，對苦難的憐憫」，也忘了「你還可以學習微小事物的變化，天氣、季節、超市里蔬菜的價格、街上漂亮的小孩，你知道，萬事萬物都有它值得探究的秘密，只要你真正——我是說真正——打量它。」

  她最後說，在遼闊的世介面前，一個人有多謙卑，他就會有多快樂。這裡「謙卑」指的並不是謙虛，不是自大的反義詞。它的意思是一種忘記自我，把精神放在身邊萬事萬物上的趨向，一種使自己變得微不足道，隨著地球引力深深把雙腳根植於大地的態度。我想，這就是我相信Ryan一定會快樂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