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逃離之地，也即抵達之所

關於影片名字《孔雀》，編劇李檣曾有一段精彩的闡釋：「我覺得人與人生都具有強烈的『觀賞性』。人與人之間一生都在互相觀賞，某個人的喜訊與醜聞，落魄與榮華，四週人盡收眼底。我們彼此都像動物園籠子裡的動物，被人們觀賞。我們所有人都像孔雀，身上長滿故事，一生中經歷過的愛恨情仇，如同色彩各異的羽毛長滿人生。孔雀這種鳥是動物園裡最具觀賞性的，人一點也不亞於它們。」
任何跋涉過漫長濕潤的青春期而未曾夭折的成年人，都該對這種人生的觀賞性有所感知，但真正能夠像李檣這樣觀察人生至如此細緻入微、絲絲入扣的境地，卻需要漫長的人生和閱歷積澱。就像影片結尾那個意味深長的鏡頭，姐姐、哥哥和弟弟三家人依次經過動物園裡孔雀的欄杆前，百般逗弄它卻依然無動於衷，直到許久之後孔雀才對著空無一人的過道張開尾羽，將並不雅觀的屁股朝向守候多時的攝影機，也即屁股前等候多時的我們。
片中的孔雀肆無忌憚地向我們展現著它的惡意，而生活，或者說命運，在向我們展示著滿滿惡意的同時，更是不吝於向我們展現它殘酷冷峻的一面，對於生活的殘酷，同樣經歷過影片中描述的時代的顧長衛和李檣，他們的認識絕計不會比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少。但恰恰是在顧長衛的鏡頭下，這座小城裡一家五口的生活幽遠平靜，台詞節制含蓄，即便反觀李檣的原劇本，描述生活的冷峻時，也同樣是悲憫中透漏著一絲希望之光。
儘管影片對命運的描述太過溫情脈脈，但絲毫無損它對逃離與逃無可逃這個大多數人生悲劇之源的完美詮釋。人性火線追緝令之一便是貪婪，無論身處何種境遇裡的人，大多總是對當下生活心存不滿，自覺陷在難以逃脫之境，想要逃離，想要抵達幻想中完美之所，殊不知你此刻厭棄想要逃離之地，正是他人心心唸唸想要奔赴之所。
不用說在那樣壓抑的年代，貧乏的小城，即便是今天的大中小城市，想要逃離，想要逆襲的屌絲青年都比比皆是，而工作、夢想、友誼、愛情、性甚或婚姻，都是繞不過去的突圍之口。只有將所有的可能性都嘗試遍，掙扎地有氣無力、遍體鱗傷，陷落在漫長的庸常生活里後，才能遙憶那激盪的青春歲月，回想過往那些不甘的倔強姿態，說一句「我和命運終於和解了。」
姐姐清秀美麗，不甘於託兒所的工作，但這座城市對她的美麗無動於衷，她的美絲毫沒有用處，只是為了拿回自己夢想殘留的灰燼——一頂藍色的降落傘，她就在小樹林裡對著果子敞開了自己的身體。看著工友被玻璃劃破的手鮮血淋漓，她害怕地瞪大了眼睛；她被一群人毆打漫罵，周圍的人卻冷漠事不關己，她無法忍受這樣日復一日庸俗到無以復加的生活，她不甘於夢想的失落，窒息於壓抑沉重的家庭，她終於以一場婚姻為價碼，匆匆地求一個幾乎算是陌生之人將她帶離。
很多年後的馬路上，穿過重重人群，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個他。她一步步走過去，眼前的這個男人臃腫、狼狽地啃著包子，生活讓他曾經的英氣蕩然無存，不理會他不明所以的眼神，她又轉身離去驕傲地像個女王。然後她蹲在地上一邊撿番茄，一邊扭頭哭泣，幾乎是淚水滂沱到難以自己！呵，儀式感多麼足的祭奠，生活洶湧肆虐，蕩滌過青春與熱血，一切愛與夢想屍骨無存，多麼公平，沒有饒過誰！
人人以為哥哥臃腫愚笨，卻不知他在某些時刻清醒地驚人。他肥胖的身體為這個清貧的家庭投下了巨大的陰影，妹妹和弟弟在他的陰影下活得鬱鬱寡歡，但他卻絕非像陰影般沉默寡言，他也有屬於自己的理想與掙扎。他孤獨，渴望融入周圍，不想換工作，因為「朋友都交不長」，沒有人真正地在乎他的感受，在弟弟以傘尖痛刺他的時候，他只能抱著自己養的大白鵝獨自舐傷。正如他肥大的身軀如影隨形，他也受困在這孤獨不堪的生活里動彈不得，他單戀的愛情幾乎是一場笑話，他的婚姻也無非是另一個困頓生活裡的女人的逃離之所。但正是這樣尷尬的結合，反倒成了整部影片裡讓人唏噓最少的結局。
弟弟本來是這樣靈動清秀的少年，姐姐夢想的破滅讓他隱隱知道了生活的殘酷；澡堂里哥哥癲癇的突然發作，讓這個青春期的大男孩不得不光著身子穿著短褲在街頭狼狽地狂奔；哥哥闖進教室送傘繼而被當成流氓在校園裡被眾人狂毆，他在同學裡顏面盡失，惱怒地拿起雨傘就往哥哥腿上戳；自作聰明地讓果子假扮他哥來送傘，卻導致全班同學的孤立，女同桌一句「小騙子」更是讓他心如死灰。父親粗暴的漫罵成了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多年後，這個曾經寄託著全家希望的清俊少年，戴著蛤蟆鏡，領著一個舞女和她的兒子重新回到這座小城。我們無從得知過去的幾年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們只看到他的面龐依然充滿稚氣，而整個人已經暮氣沉沉、頹然老去。
整部電影儘是這樣一個個陷落在生活的困境裡動彈不得的可憐之人，有的人奮力掙扎，有的人隨遇而安，但是總的結局都逃不過失望。金枝和胖子第一次見面就打得不可開交，然而下一個鏡頭就答應了親事；張麗娜從被窩裡鑽出頭來，額頭上激情過後的汗水還未散去，兒子就躺在一邊，她恨恨地說：「早知道就不會跟你結婚，以前養一個人，現在養兩個人。」金枝、張麗娜、陶美玲，永遠沉默寡言的父親、母親，都不過是無路可逃之人。
影片採用三段式的結構，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故事，也都是他人故事裡的過客，每個人的故事裡都觀照著他人的人生。
我們就這樣你觀賞著我，我觀賞著你，彼此交織著，密密麻麻，逃無可逃，日子一天天過下去，我們就這樣擠在時代氤氳黯淡的底色里，動彈不得。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