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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月卓月

2013-12-15 05:25:05

詩歌、美與人生 ——電影《死亡詩社》藝術鑑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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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所重視傳統、紀律與榮譽的公學,一批年輕熱血卻被現實壓抑的少年,一位才華橫溢而又不拘一格的老師——當這幾樣因素交織在一起,觀眾似乎不很費力地便可以聯想到一個關於熱愛與夢想的故事。誠然,這部被各大媒體打上「青春」「勵志」標籤的奧斯卡得主影片確是給觀眾帶來了一些情感上的激勵;但若只從此加以考量,影片卻難免會因情節的略顯俗套而大打折扣——事實上,幾年前由寶萊塢製作並收穫如潮好評的《3 Idiots》與此片就有些許相似。作為「一部令人喜悅的反傳統教育學的影片,它聰明地使我們自始至終都興趣盎然,這是非常罕見的」(馬克斯·泰西埃),而這無疑得益於影片作為一完整的藝術作品在各層次上的精心佈置。

  符號形式層——架構

  藝術作品中的符號形式是指介於物質與思想間的一種過渡型的存在。本文中,符號形式層大致同於影片所採用的架構安排、象徵手法,即「有意味的形式」。
  作為古老戲劇與攝影手法相結合而成的現代藝術,電影要表現的是一個動態事件,其結構也必然遵循亞里士多德以來的傳統,具有開端、發展、高潮、尾聲的變化過程。上世紀弗萊提出文學的敘述模式是對自然界循環運動的模仿,並將喜劇、傳奇、悲劇、諷刺四種藝術形式分別對應於春夏秋冬四季。影片《死亡詩社》按照時間順序編排,而特有的喜劇式的上半場和悲劇式的結尾似乎印證了弗萊的春夏秋冬敘述程式理論——老學校新學期的希望(春),Keating對學生們的激情引導(夏),Neil自殺悲劇的無可挽回(秋),最終父輩師長執迷不悟的殘酷現實(冬)。如此架構不僅使事件顯得完整統一,更是成功表達出了影片的主題意蘊。正如法國電影雜誌《正片》中所論,「原來也許僅僅是一個能引起象徵共鳴的傳聞卻獲得了傳奇性故事的深度,原因在於敘事的佈局合理,場面調度具有創造性和使影片所展現的環境絕對可信的表演無可挑剔。」
  影片的另一形式特徵是像徵手法的運用,這主要表現在自然物的引入。自然美並非與生俱來而是逐步生成的過程,自然由開始的人類崇拜與恐怖的對象,慢慢才走向與人的親近關係(即所謂「自然的人化」)。這一審美關係在片中得到了充分地彰顯。寫在《Five Centuries of English Verse》扉頁上的話來自美國作家Thoureau的《瓦爾登湖》:「I went to the woods because I wished to live deliberately, to front only the essential facts of life, and see if I could not learn what it had to teach, and not, when I came to die, discover that I had not lived. 」學生們在Keating的激勵下拋卻繁瑣的校規奔向自然,在森林中馳騁跳躍,在山洞裡擊節而歌,自然物此時成了誘發詩情、昇華精神、彰顯生命力的重要依託。而優美的自然風景畫面的插入亦使影片增色不少。Neil死後Todd面對茫茫雪地、黢黢樹木時悲愴不已的心情,使人不禁想到岩井俊二在《情書》中勾勒的類似場面;秋野上黑壓壓的鳥群驚飛起來,漫天之勢宛如一股掙紮著奮起的力量——大量象徵的運用不禁使原本無生命的自然變得人性化、人格化、人情化、心靈化,也由於與人物的心理緊緊聯繫從而具有了強大的情感震撼力。

  意象世界層——詩歌

  意象世界層是建立在符號層面基礎上的展現審美經驗的表象世界,是藝術作品的核心層次。影片中意味深長的審美意象不在少數,而關於詩歌的論述則是整部影片最為精彩的部份。主人公John Keating第一次語重心長的教導緊跟在第二堂課上「撕課本鬧劇」之後出現。將哲理性很高的探討放在影片如此靠前的部份,導演Paul Junger Witt想必也花了一番心思——因處理不好便會成為無聊的說教片。而「說教」之所以成功,也與其中揭示的審美理論密不可分。
  「We don't read and write poetry because it's cute. We read and write poetry because we are members of the human race. And the human race is filled with passion. Medicine, law, business, engineering -- these are noble pursuits and necessary to sustain life. But poetry, beauty, romance, love -- these are what we stay alive for. 」
  自誕生起,詩歌與美便有了不可分割的聯繫(不論這種聯繫是自覺亦或不自覺的)。從美學的角度出發,詩歌的創作與欣賞過程超脫了實用關係,要求體驗者調動全部的感性力量來進行審美體悟。在影片中,閱讀並創造詩歌作為審美經驗的代表,著重體現出對客觀物質、功利實在的超越,更多地去關注人類精神層面的理想、價值,甚至是終極關懷的拷問。正如Keating所引用Whitman的詩句:「The question, O me! So sad, recurring—what good amid these, O me, O life?」這種對人生根本價值的追問在此拋出並貫穿影片的始終,關於這個問題的探尋正是美學研究的最終目標,而也正是這點,使整部影片帶有了詩一般的精神超越性而愈顯優美深邃。
  談及詩歌,還不得不提的一點就是西方詩學的傳統,即酒神狄俄尼索斯式的迷狂。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的著作《伊安篇》中就提出「詩為迷狂說」,即詩人不是憑藉技巧而完全是依靠天賦寫作;亞里士多德的《詩學》也認為悲劇是從酒神頌的臨時口占中發展而來。酒神狄俄尼索斯的衝動是人類最為原始的情慾衝動,如同生命力洶湧的狂潮一般,它使人感到自己與宇宙同在,體會到一種個體生命融入汪洋大海的狂喜,酣然忘卻周圍的世界,放縱自身的情慾,恰如中國古代所言「飄飄乎若羽化而登仙」。而這正是藝術的精神。影片中,青年學生們深夜在山洞中高唱Tennyson的詩句「Then I had religion, then I had a vision. I could not turn from their revel inderision. Then I saw the Congo creeping through the black, cutting through theforest with a golden track.」擊打鼓面的強烈節奏感、時不時穿插的怪叫聲、圍成一圈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場景給觀眾以強烈的視覺和情感衝擊,這正是全身心投入詩歌審美中的所帶來的「迷狂」,也恰是人物這種「迷狂」的狀態為影片平添了不少吸引力。

  超驗意境層——反叛

  超驗意境層是審美意象背後蘊含著的形而上的人生哲理意味,《死亡詩社》中則成功地處理與體現了「崇高」這一西方美學基本審美形態。「崇高」是指人的本質力量在經過巨大異己力量的壓抑、排斥後,最終通過人生實踐尤其是審美實踐得到全面的高揚與體現。在影片中,學生們所處的環境——標榜「Tradition, honour, desipline, excellence」 四大信念的威爾頓學院——是一種強大的對立力量的象徵。這所推崇傳統與紀律的學院能夠帶給學生良好的成績和前途,但這種贈與卻是以犧牲他們獨立思考的能力和年輕的激情夢想為代價的。而無論是之後學生們自發的反抗(將四大信念歪曲成「Travesty, horror, decadence, excrement」),還是在Keating引導下自覺地肯定自我、發現新知(在足球場上吼出理想,站在桌子上「to look at it in another way」),都可以看做是和這種痛苦的外界壓力抗爭的結果。在這種「崇高」形態中,觀眾感受到的不僅是影片中學生對校規的打破與超越,更是對自身的超越——一種掙脫束縛、灑然逐夢的勇氣與感動。
  此外,整部影片似乎在有意無意中凸顯了現代人本主義哲學和美學意義上的「醜陋」——將「丑」看成是人生的本質,從而拉開了詩意世界與現實世界的距離,使現實世界的猙獰面目在哲學和美學的層面上凸現出來。若與上文提過的《3 Idiots》做一個對比,就會發現使這部影片略勝一籌的是一個「全能式」人物的消逝。Keating扮演的是個靈魂導師,但並不是神一般的存在——相反,在很多情況下(如Neil的自殺慘劇、Keating自身被校長開除)他所表現出的無力更使觀眾感到了現實的冷酷與無奈。《3 Idiots》中用來治癒一切的是一句類似宗教信仰的「All is well」,而《死亡詩社》中人們所能倚賴的唯有詩歌——可這種精神性的倚賴實際上並不可靠。整部電影是圍繞「理性現實與感性夢想」之間的矛盾展開的,這實質上提出了一個問題——即使技術在發展、條件在改善,但當我們想要的與我們追求的不再統一,我們的生活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從這個角度看,這部拍攝於上世紀末的電影不僅僅頌揚了詩歌藝術,更是對當代異化生活的批判,而也正是這種對現代社會的深刻反思為這部看似單純的「勵志」影片帶來了巨大的張力與深刻的思想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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