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為飲食，非關男女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看李安的《飲食男女》，很容易會想到小津安二郎的電影。老年喪偶的父親，青春待嫁的女兒，尷尬麻煩的關係。小津一心一意講兩父女的故事，而《飲食男女》不得了，三個女兒在同一屋簷下生活，雞飛狗跳，火花四濺，好不熱鬧。據說原本安排的還是四千金，後來被編劇王蕙玲刪掉了一個，因為電影容量的關係。
      片名雖然有「男」有「女」，但電影的著眼點明顯落在「女」字之上。女性觀眾看完《飲食男女》多少會有所觸動，因為她們遲早要面臨和片中三個女兒同樣的處境，在親情和愛情之間做個抉擇。愛情的結局是婚姻，而一樁婚姻的背後必然是一個分崩離析的家庭——話不討喜，卻是無可爭辯的事實。老父親每週末精心烹製家庭大餐，但無論是他還是三個女兒都不知道：「這樣的團圓飯還能吃多久」。女兒們相繼宣佈搬家，飯桌上的成員日漸凋零。父親獨守老屋、自烹自食的晚景指日可見，何等淒涼。無怪片中的二女兒家倩在醫院偶然發現父親在悄悄看診之時會在原地佇立良久，潸然淚下。那是兒女驚覺歲月無情的當頭一棒，獨立意識與家庭責任開始在內心撕扯交鋒，去留兩難。含蓄的李安說不出煽情的話，卻有辦法讓人在不防備間被說中心事，濕了眼眶。
      關於三個兒女去留的安排也很耐人尋味。年紀最小尚不在父親操心範圍內的小妹一鳴驚人，率先在飯桌上拋出奉子成婚的重磅炸彈；大女兒平日嚴肅古板如同修女，口口聲聲說著「我是要照顧我爸一輩子的」，孰知愛情到來時如同火山爆發，走得急不可耐；最後留下來的，是最早宣佈要搬家的家倩，那個電影一開始就對情人說出「只要可以離開那個家，一切都值得」的女兒。家珍和家寧的匆匆離去是人之常情，李安卻不忍心讓親情在這場毫無懸念的戰役中一敗塗地，於是用家倩最終的留守為其勉強扳回一成。這是屬於李安的溫情與私心。
      最壓抑的最叛逆，最叛逆的反而最傳統，李安借《飲食男女》拋出了一個有趣的命題。家珍驚人的愛情讓人聯想到《喜宴》里中國賓客大鬧洞房時的瘋狂行徑，李安那句「五千年性壓抑的結果」當真絕妙。而三姐妹中看起來最現代最要求獨立的家倩卻放棄了去阿姆斯特丹工作的機會，在親人們相繼離開後，一人承擔起打理老屋的責任。這好像又是另一重境界，倦鳥歸巢，遊子知返。這種背叛之後的回歸讓人若有所悟。表面上看起來與傳統格格不入的都市白領，內心深處對「家」的堅守卻如此執著。很多老一輩人抱怨傳統觀念在現代文化的侵蝕下難以為繼，李安對此的態度卻是樂觀的。他相信這條血脈不會斷，而是在一代又一代的反叛與回歸中得到傳承。
      還記得在視聽語言課上重溫《飲食男女》，老師問電影主題是什麼，答曰：「親情，愛情。」老師進一步追問：「是親情還是愛情？」我想了想，說：「親情。」老師並不認同，我也不以為意。我固然知道：「飲食男女」背後潛藏的是「人之大欲」，知道李安著力編織的是一個含蓄精巧的人性寓言。只不過，你看是山，我看是水，各人眼裡出各樣風景，本該如此，何必求同。讓我為之動容的，不是父女四人各自的羅曼史，而是他們圍坐在飯桌前說話拌嘴的場景。這樣的時刻何等尋常，卻在歲月不動聲色的注視里靜靜流逝，永不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