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食男女八面玲瓏

飲食男女集中反映出了李安要表現的中西文化的差異與融合，通過一個家庭的感情變遷，李安將他對這種差異的認識放入到了影片中的每一個細節，使這個通俗的家庭倫理劇有了不一般的象徵意味。最能體現在這種象徵的莫過於影片中的一組獨具特色的馬路交通片段，在電影中一共出現了三次，第一次即影片的開頭，嘈雜的汽車聲音、密密麻麻的車輛匯聚又分散，充滿現代性和流動性的隱喻，最後鏡頭慢慢下移，車輛變得稀疏，幾根黃色的交通線如一張大網佔領視線，流動不止的慾望和整齊劃一的秩序，影片借用這個鏡頭一開始就擺出了這個矛盾。而當我們自己去思考這個矛盾的實質發現這正是中西文化的一種對立，西方重視個人，強調流動性，有平原地區的牧民精神和海洋文明的冒險主義，東方文明地處險要的國土，自古以來多災多難，集體主義和宗法觀念深人人心世代相傳，對自然搏鬥的幾千年給了中國人這樣帶入血脈的經驗教訓——只有依靠集體的力量才有可能生存下去，集體主義的微觀反映就是家庭，一個家就是一個國的縮影。長幼有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千年不變的秩序依然陰霾一樣的罩在中國人頭上，但即使是長城一般的堅不可摧也必將有被列強撞開城門的時候，全球化的必然就是碰撞，有碰撞才有變化，有變化才有進步。交通片段的另外兩次出現在影片的結尾，家寧、家珍先後宣佈結婚，家倩決定放棄去阿姆斯特丹的機會，矛盾在慢慢疏通，其實也就是隱藏在人物身上的中西文化差異在慢慢整合，最後一次出現在朱爸爸宣佈他和錦榮在一起的事之後，到此為止彷彿一切矛盾都已經落定，所有人的感情都找到了歸宿，得到了平靜，就像畫面中的交通警察指揮通過疏導、指揮，每個人都各就其位，各退一步取得了最終的和諧，從相互衝撞到疏導和諧就成了這部影片的主導線索。而這種文化衝突又是反應在每一個人物身上的，大姐家珍，大學時受過感情創傷一直未走出這段陰影，這種壓抑的內心恰好就是兩種文化在她心裡相互鬥爭的最好證據，傳統的觀念在她心裡有根深蒂固的地位，家庭觀念很重，在家倩選擇要離開家的時候教訓她說「這裡是家，沒什麼不好」，她在骨子裡有傳統的秩序觀念，內心一直覺得媽死後應該由她來代替這個地位，所以後來家倩會向她抱怨「自從媽死後你就開始當我的家長」，在對愛情的態度上也一直謹小慎微，異常保守，所有衝擊到她傳統觀念的事物，她幾乎都採取了壓抑和迴避的態度，不論是妹妹對她權威的懷疑，還是別人給她介紹對象。她唯一選擇融入的外來事物就是基督教，其實這更是她內心慾望的一塊遮羞布，企圖將自己的愛慾神聖化，進而掩蓋不可言之事，最好的證據便是她唱的那首聖歌「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按照人物的發展定律，越是壓抑反彈越大，家珍平靜的表面隱藏著巨大的矛盾和躁動不安，房頂整夜叫春的野貓和對面吵鬧的卡拉ok情侶就是她內心不安定的證明，情書事件是一個導火索，最終家珍選擇了一個令人瞠目的方式發洩出來自己內心的矛盾或者說是承認和接受自己的慾望，她選擇的最後的那個平衡點，最後愛的歸宿竟然是杈著腿坐在體育老師的摩托車後一日千里，這看似的不和諧其實是她真實內心和諧，只不過這個中西文化的碰撞反映在她的身上有著炸開一般的效果。二女兒家倩性格上和大姐構成反差，她是西方意識佔了優勢，對性的態度上也非常西化，自由、開放，與前男友保持著性夥伴的關係，和同事關係曖昧也樂在其中，家庭的觀念甚至是傳統的道德秩序在她心裡早就瓦解，她的願望就是早點離開這個家，她把自己的感覺看得很重要，建立一種關係，不論是婚姻還是家庭反而是勞心的負擔，不願意享受集體主義帶來的利益，她以女強人的姿態示人。兩姐妹性格差別之大既是出其不意也是意料之中，家珍隨父母是做兒女的本性，家倩更多的是帶著對爸爸「冷漠」的叛逆和對姐姐妒忌，姐妹兩人故意各走其道，而爸爸的「冷漠」又另有文章，是小時候的家倩所不能理解的。家倩的衝突來自一系列現實的打擊，投資的房產泡湯，使她沒辦法馬上搬出去，溫伯伯去世，她體會到人和人之間感情的紐帶多麼重要，妹妹和大姐先後結婚，讓她認識到親屬關係的價值，以及前男友要結婚還不想和她脫離性夥伴的關係，終於讓她開始懷疑自己的自由主義，並對這種生活發自內心的厭惡和噁心，最後是看到爸爸獨自一人去心臟科檢查，她終於認識到自己對這個家庭的責任，以上發生的種種其實是中國式的傳統道德觀念在敲打著她西化的銅牆鐵壁，最後她選擇要在最後一段時間陪陪爸爸，在姐妹都搬走之後放棄去阿姆斯特丹再陪陪爸爸，給他做了一桌子菜，家倩通過這樣的方式尋找到了自己內心的平靜，把那種文化間的矛盾差異撫平，也是多年來對父權叛逆的妥協退讓。父親作為影片中的關鍵人物也是隱藏最深的，居然在最後爆出了和女兒同學錦榮的戀情，以這一段畸形的愛情獲得自己內心最後的平靜，可以想見朱爸爸內心的矛盾有多麼不容易調和。導演一直把他的矛盾隱藏在廚房裡，在開頭的一段朱爸爸在廚房做菜的戲中，有幾個鏡頭透露出了這種矛盾，一個是一面擺滿刀具的牆，常言道色字頭上一把刀，這一面牆上密密麻麻的刀就不知道隱藏和壓抑了多少老頭子的情慾，另一個是之後家倩和前男友做愛的場景馬上轉接到父親對著鴨子吹氣的畫面，都是肉體和肉體之間的接觸，這種連接似乎另有玄機，就像朱爸爸後來自己說的「飲食男女，人之大欲，不想也難。」飲食和男女本身有一種相通的東西皆是慾望的反映，飲食是檯面上的東西可以拿出來講，而男女則是檯面下的東西，朱爸爸整天困在廚房飲食之間也代表了他整日困在自己的情慾之中，借對飲食的追求代替對男女的追求，只因飲食男女都是同根之果、同源之水。可隨著自己味覺的退化以及代表自己味覺的好友溫伯伯的逝世，老頭子陷入到了低谷，直到他準備放棄廚師的職業退休，並說「幸好我沒一輩子都耗在這個事情上。」這才意味著他的矛盾在慢慢化解，因為他開始放棄檯面上的東西而敢於將檯面下的東西拿出來，承認自己的內心，對自己誠實這就是改變的開始。於是我們看到當朱爸爸和錦榮在一起後他的味覺又恢復了，他走出了自己的困境，慾望得到了疏通。朱爸爸對錦榮的愛更像是對女兒的愛的複製，就像大姐家珍說的錦榮就是「我們家的第四個女兒」，朱爸爸用這段關係埋葬了自己潛意識中的亂倫傾向。自從母親死後，朱爸爸的情慾陷入到了困頓之中，面對三個女兒生活不得不充滿尷尬和禁忌，每天早上叫女兒們起床，幫她們洗內衣、絲襪，父女之間隔著一層無法言說之情，尤其以與二女兒的關係最有意味。二女兒長得最像母親，漂亮又聰明，父親為了隱藏自己的情慾不得不採取冷漠和迴避的態度，因為中國傳統文化在他心裡已經非常頑固，他只有有意的戒除才能擺脫他自己的心理暗示，在這一點是對中國最老化腐朽的觀念的一種諷刺。父親的這種態度讓家倩越發叛逆，無法忍受父親的權威，父女間關係從此惡化，衝突尖銳，直到結局雙方各自找到情感歸宿這段關係才恢復到正常，不再需要冷漠去掩飾。李安在這部影片中對中西文化的融合探索就反映在他對人性的探索之中，極端的中國文化或者極端的西方文化都不能最好的發揮人性，亦中亦西，相互交融，才是八面玲瓏的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