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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美之城--The Great Beauty

绝美之城/罗马浮世绘(港)/伟大之美

7.7 / 97,468人    141分鐘 | 172分鐘 (extended version)

導演: 保羅索倫提諾
編劇: 保羅索倫提諾 烏貝托康塔雷洛
演員: 托尼瑟維洛 卡洛維多尼 莎賓娜費蕊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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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封道

2014-01-06 08:12:00

戲法人生


解釋之前,需要理解,理解之前,需要了解,而了解,怕的是從一開始就誤解。
電影的中文名「絕美之城」其實並不準確。「La grande Bellezz」,「The Great Beauty」,直譯「絕美」,沒有「城市」的位置。電影的故事發生在羅馬,羅馬也的確很美,但這部電影並不是關於羅馬的美。
這部電影關於的是美本身。
看第一遍的時候,整部電影於我完全是主人公Jep Gambardella生活碎片的一堆雜亂組合,只有主題音樂的復現似乎在勾勒暗線,將各部份連接起來。故事散到幾乎一地雞毛,個中意義晦暗不明。雖然畫面美倫美奐,音樂也悱惻纏綿,但由於意義線的連結幾不可見,所以即使能夠觸摸到些許意涵的溫度,但整部電影顯得更像一段極長的MTV,在情緒和氛圍中晃蕩。
好在那種意涵足夠強烈,讓我有興趣再看一遍。這一次因為各個分支故事都了解了個大概,所以碎片本身的零碎重組起來甚為容易,才發現在敘事上導演索倫蒂諾其實並沒有故佈迷陣,甚至都沒有太多地玩弄結構。除了Jep回憶的一小段,電影大部份的時間線完全是單向的。當全景逐漸清晰,暗線也慢慢明了之後,其實電影如同一曲華爾茲,每個部份都圍著核心 「La grande Bellezz」轉著不同半徑而快慢不一的圈。
影片一開始的鏡頭像是《八部半》的翻版,穿梭於各個靜謐的片斷之間,卻以一個敦實的日本遊客拍攝美景時的暴斃而結束。他的死亡極為乾脆,詭異地處於一個似乎脫離時間的美景之中,不遠處的女子合唱團卻絲毫不受影響,繼續她們如聖歌一般的歌唱。
這個序曲和全片和其餘情節完全無關,卻裝進了整部電影的全部關注。由近及遠,女子合唱團,死去的遊客和遠處的羅馬被放置在一個中軸線上,在神聖和美之間,人死去了,這一幕如同一個問題。整部電影隨著Jep的 步伐去試圖理請這三者之間的關係,而在影片最後,聖徒修女瑪利亞跪著登上聖約翰大教堂的臺階時,藉由Jep之口對這個問題作出了回答。一前一後,對仗極為工整。
關於美的本質人類從未有過完美的答案,這是一個永遠無解的問題。以一種更實際的態度提出的問題是,「美何處可尋」?當能夠回答後一個問題的時候,即使依然無法解答前一個問題,但或許也能夠或多或少得到某些領悟。這正是我們的主人公Jep Gambardella的任務。
電影開始一段勾勒出了Jep的生活狀態:一個剛滿六十五歲的老花花公子,年輕時的人生目標是成為羅馬上流社會的王者,他早已達到了這一目標,接下來每一天就是在無盡的享樂中打發時間。他住在修道院旁邊的高級公寓裡,白天幾乎都用來睡覺,夜晚的派對才是他的生活所在。四十年前他寫過一篇得獎的中篇小說,但之後再也沒有任何作品面世。他的正式工作是面向上流社會的一本文學刊物的記者,採訪些莫名其妙的人、寫些無關緊要的東西,給它的讀者提供樂趣。在六十五歲的派對過後沒幾天,Jep突然意識到這樣的生活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他決定不再浪費時間做他不想做的事。接下來整部電影就是隨著他的視角去看他的身邊人,以及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一些事情。
如果要給Jep下一個定義,他是一個純粹的生活的觀看者,試圖在每一個片段里發現美,他並不推動也不參與任何事情的發生,單單在一種又一種情緒中不斷過渡。唯一繫著他的生活,讓他的生活沒徹底散架的,是他望向天花板時的那一片大海。四十年前在那片海上,Jep遇上了他的一生摯愛Elisa,Elisa是Jep的「絕美」,從遇上Elisa的那一刻起Jep的生命實際上就此靜止,接下來的一切尋找其實都是對那一刻的懷念。懷念如絲線一般牽了Jep四十年,但恰好在他決定改變自己的生活狀態的時候,Elisa去世了,牽著魂的那根線斷了。
 「美何處可尋」是一個來自人的問題,它指向將來,但「尋美者何人」是一個更基本的來自於神的問題,它詢問的是當下。對於一個失去了羈絆的遊蕩孤魂來說,如果無法回答當下,那麼將來也就毫無寄託之處。教堂下面的那個失蹤的小女孩問Jep,「你是誰」,Jep正要回答,小女孩說:「你誰都不是」。Jep好像在努力地解釋,電影這時卻不讓他的聲音出現。小女孩這一刻是神的代言人,藉著她的口神向Jep提問,而Jep的解釋無聲,他的確誰都不是。
Jep對於整個故事的意義,恰恰始於他的「空」,他的什麼都不是。與其說他像一面玻璃,透過他身邊的一切得到真實的反映,不如說他像一個兩頭通的管子,材質如他自己所說敏感又細膩,周圍的一切由他而過的時候發出別樣的迴響。
這種迴響開始聽上去叮叮咚咚很是有趣。Jep輕而易舉地就把裝神弄鬼地吉普賽藝術家戳穿,逗得編輯Dadina一陣好笑;他奚落起多年的老友Stefania毫不留情,談笑間就把她虛偽的自我美化扒了個乾淨;對他的陪襯人Romano他無止境戲謔,就他的戲劇熱情不停開涮;甚至對剛認識的Orietta他都像逗小孩一樣,做愛完了讓她去翻自己的自拍裸照。從某個角度看Jep就是個徹底的老唐璜,他的文學氣質的唯一作用就是在見地人生過後依然保持了玩世不恭的輕鬆。Jep能夠找到的,或者說遇上的,從來都是一個又一個對存在意義的否定。
但這並不是他發出的全部聲音,叮咚過後是沉重的回音。派對上的瘋狂Jep遊刃有餘,但東方發白人群獸散過後放眼望去是一個城市的杯盤狼藉;他會駐足樓下修道院,對著小女孩們的嬉戲和修女的忙碌茫然若失。Jep嘲弄Stefina一段是全片的一個小高潮,並非因為他刺穿了Stefina虛偽的軀殼,而是他將每個人的破碎生活輕鬆地拉到了同一個層面,在每個人無限的光鮮和各異的姿態下面,是一種完全同質的無意義。Jep和Stefina的處境完全一樣,他刺向Stefina的每一劍,最終都需要他自己來化解,而他對此也沒有答案,否則他也不會洗心革面式地早起,卻只能困惑地坐著發獃。當他徜徉在深夜的羅馬,眼中所見均是各式各樣的絕望,他依然徬徨。
直到他遇上了Ramona。
有意思的地方是,Ramona的命運和另一個角色Andrea實際上是連在一起的。乍一看這很不可理解,一個四十二歲的脫衣舞孃和一個精神怪異的富家子弟子乎毫無共同點。就戲份而言,如果不算女主角,Ramona也是全片理所當然的第一女配角,而Andrea出場的鏡頭卻寥寥可數。但只要仔細一分析就會發現他們是一枚硬幣的兩面,之間有著對位一般的精準,理解他們的關係是理解整部電影的承上啟下的關鍵。
Andrea沒有父親,跟母親Viola一起生活,借母親Viola之口我們知道Andrea被認為精神有問題,他將自己全裸的一身塗成紅色,說是因為他看見母親而「羞愧」。Ramona沒有母親,人到中年還在混世魔王一般的父親Egidio的俱樂部裡面跳脫衣舞,出場時她裸體舞動的剪影現出她身材的完美。
Andrea是人之精神的符號,長鬚亂髮、羸弱不堪,卻有著一雙精光暴射的雙眸,一個標準的受難者的形象。表面上他好像是個瘋子,神經兮兮地反抗照顧關心他的母親,實際上作為一個符號他代表著絕對的精神,向無意義的生存大聲提出生存目的的問題。與之相反,Ramona是人之身體的符號,四十二歲的脫衣舞孃極致性感的身體裡麵包裹著一種小女孩的天真和倔強。和Andrea相反,她的生存似乎不具有任何目的性,患有絕症的她用所有掙來的錢給自己治病,實際上是過一天算一天。
Andrea和Ramona只見過兩面,一次是在高級餐廳裡面,另一次是在Andrea的葬禮上。
在餐廳這個維繫生命的進食之處,Andrea引用普魯斯特和屠格涅夫關於「死亡」的句子,向Jep發起詰問。Jep從字面上理解,想要用一貫的戲謔「不要太認真對待作家的話。世界很複雜,誰也不知道」去推掉,卻被Andrea反詰「你不知道不等於別人不知道」,於是Jep無話可說。
Andrea的問題Jep無法回答,也是任何一個虛無主義者無法回答的。關於死亡的問題是最根本的問題。對生活破碎的明晰洞見,本身並無法提供此破碎生活毫無意義的結論,更無法去消解面對死亡過後絕對虛無的恐懼。構建起這二者之間的聯繫需要一種虛無的態度的參與,本質上其實也是一種勸說。一旦遇上了一種信仰式的堅定,哪怕此堅定只是堅定地認識到生存的偶然和死亡的必然,那麼這勸說也就無法達成,虛無主義的態度也完全無能無力。這就是為什麼Ramona聽見Andrea的問題充滿不安的原因,因為她知道自己身患絕症,死亡對她來說此時此刻是最急迫的問題,然而在這點上Jep卻無法給予回答,他幫不了她。Jep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引領Ramona到身體感官可能達到的至高之處,請開鎖人幫忙,帶她去觀覽羅馬的絕美。而在他們流連於極美的花園的時候,Andrea正加大油門閉上眼睛選擇了自殺。
對精神來說,生存是徹底無意義而不堪忍受的;對身體來說,生存能見證絕美卻不得不放手。葬禮作為死亡的儀式,成為了二者殊途同歸之處,在這裡Andrea和Ramona再次相遇。
Jep用大段的篇幅向Ramona宣講他的葬禮表演論。他的理論是葬禮是給活人看的一場表演而已,所以作為參與者也就要使用有效的技巧來最大化表演的效果,其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不能哭泣搶了死者親人的風頭。在Andrea的葬禮上,他幾乎完美地實踐了他的理論,卻在抬棺而出的時候痛哭失聲。
在慰問Viola之時,Jep的理論是行之有效的,因為面對活人的時候,死亡可以被嘲笑,只要你選擇如此。然而當抬棺而出的時候,死亡的重負真切地落在了他的肩上,這強行將他拖入了另一個語境。這是Andrea與他的第二次對話,這次Andrea不是用語言,而是用死亡本身向他提出詰問。Jep避無可避,他無法戲謔著逃脫,只有面對他自己同為必死的存在的命運,悲從中來而無法抑制。
Ramona死了過後,Jep又回到了毫無羈絆的遊魂。然而這一次他真正開始面對生存的重負,對Ramona的愛已經讓他不再看見大海,因為找到又失去了Ramona,他對絕美鄉愁式的懷念被拖到了生存本身實實在在的傷痛,「我是誰」的身份焦慮讓位給了 「現在誰還會照顧我」的痛苦和絕望。失去了所愛過後,失去了那根生存的牽絆,無論是像Viola一樣居於堂皇的大宅中正襟危坐,還是像Egidio一樣身處忙碌的桌邊頹然不堪,身份都是一樣的,都是無處可依的浮萍。
他請求魔術師Arturo讓他也像長頸鹿一樣消失掉,Artuno卻說這只是一場戲而已。當唯一的老友、好人Romano因為傷心至極,選擇離開羅馬之時,Jep空管載物的最後一絲希望破滅了。轉身他發現長頸鹿不見了,耳中卻聽見了無聲的尖嘯。
如果生存無以找到支柱,死亡的重負卻無法避免,那麼尋求跳過死亡的虛無就是最簡單最直接的訴求,這就是Jep那句怪頭怪腦沒來由的「讓我消失」的出處。然而這卻是不可能的。有生必有死,死亡的不可避免,既意味著死亡必然來到,也意味著生存的必然承受。生存再空虛,都依然是生存,都還不是死,所以伴隨的靈魂的無聲尖嘯也就是宿命,逃也逃不掉,對生存視而不見,不過只是一個戲法而已。
當Jep去拜訪Elisa的丈夫Alfredo,想要回Elisa的日記,卻被告知日記已經被扔了,而Alfredo也準備和新的女友晚上一起喝點兒小酒看電視,Jep知道他無路可走,只能恢復到他之前生活的無意義。「羅馬最好玩的火車是我們派對上搭的火車,因為哪兒都不去」。所有的線都斷了,繞了一圈回到開始,他對女傭說:「這是我的生活,它什麼都不是」,空虛不再是一個值得推敲和試圖改變的狀態,而成了無以迴避的結論。
但當他看見那面貼滿一個人每一天的照片的牆,他熱淚盈眶。
美一直以來都在努力超越時間,達到永恆。從有限的生存往無限的存在跳躍,是生命永恆無望的嘗試。跳著跳著,眼中所見只剩下那永恆的幻景,知道當下的時刻,卻忘記了一路走來的歷史,直到回到當初自己出生的那個搖籃,聽著聽筒里響起的父親母親的故事,才意識到吾之所求和吾之所是,其實都是互相決定,都是生命的樂音。空管的每一個回音都是尖嘯,但合在一起卻是生命的樂曲。然而樂曲也會終究歸於平靜,那麼聽者是誰?
注視著自己此在生存的狀況,等過找過痛過之後,最終還是只剩一個轉圈的火車。即使能跳脫出表象流變的幻覺,然而生命的樂曲休止之後卻沒有聽眾。這是Jep最終的恐懼,為此他甚至低聲下氣地求證那個冒傻氣的主教能不能驅魔,因為如果可以,那說明彼岸能了解和影響此岸,那麼意義將最終歸於神聖。主教沒有給予Jep回答,他回屋過後卻發現遍尋不著的聖徒修女在他身邊的地上睡著了。
電影用了大量的篇幅來嘲弄那位熱愛烹調的主教的愚蠢,也把敬奉聖徒瑪利亞的儀式調笑了一番。但影片並沒有嘲笑聖徒瑪利亞本人。剛好相反,這位馬上要滿一百零四歲的形如枯槁的老修女給了Jep最終的啟示。
在站滿火烈鳥的陽台上,修女瑪利亞問Jep,為什麼不再寫作。看著這片神奇而美麗的動物,Jep說,他一直在尋找絕美。修女問,「你知道我為什麼只吃植物的根」,Jep說不知道,修女回頭, 「因為根很重要」。她笑著一口氣吹起,火烈鳥全部飛起,朝遠方而去。
之後Jep出海,回到當初見Elisa的那個小島,修女瑪利亞在聖約翰大教堂的聖梯上跪行而上。Jep終於找到了答案。
一切都終於死亡。但在死亡之前,會先有生命。絕美只是上帝曇花一現的戲法,生命的本相從來都是破碎和醜陋,恐懼、感動、傷痛、沉默,一切都歸於人生這個必死的尷尬存在。最後的回音,最終的樂曲,聽者永遠都在彼岸,留在此岸的只有根,從此生髮,一直前行,卻永遠跨不過那根線,這就是人的宿命。然而縱使宿命如此,生活,而不是觀看生活,才是度過人生的方式。四十年前,Elisa站在她面前,給了他絕美的一瞬,身後的燈塔照亮了他,他本該如那群火烈鳥一樣,向前而去,但卻在此一站四十年,尋找絕美,揣度彼岸,終究是空。四十年後,彼時彼刻,此時此刻,合而為一,他的小說將重新開始,他不再尋找,他將創造,因為一切都不過是戲法,上帝的,他自己的,殊途同歸,無非撫慰人生的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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