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代職人精神的讚歌

最早看到《編舟記》這個名字的時候，我不自覺地想起了《核舟記》，還以為也是製造什麼小船的故事，再一看故事梗概，「編纂字典」幾個字把我嚇得不輕，也徹底激發起了我的好奇心——編字典？這麼無聊的事要怎麼拖成一部兩個小時的電影？再後來，看到演員表 ，宮崎葵、松田龍平、小田切讓，這些有名、優秀且不會為錢濫接電影的演員赫然在列，我便明白，嗯，這電影我非看不可。
同歐美影視作品偏愛智商奇高、情商低下的理工宅不同，《編舟記》的男主——松田龍平飾演的「認真君」馬締光是一個文學GEEK，喜歡把自己埋首於文字之海里，交際能力簡直是負數，彼時字典編纂部的老人要走，走之前幫忙物色對文字有所熱愛和造詣的人，看到了馬締光，便攔住他的去路，問道：「右邊」應該如何定義？正常人突然被人這樣發問，一定覺得來者是朵奇葩，唯有馬締光呆呆地停住腳步，思考幾十秒之後，突然高舉右手，向前放下，把老人與西岡驚到，「面朝西邊時，正北就是右。」
馬締光真不愧是個適合編字典的奇葩。
可如果沒有一點對文字的偏執，編字典這麼枯燥的事是無法堅持下來的吧。
 
心浮氣躁的西岡曾經問老師傅，《大渡海》到底要編到什麼時候才是個頭。老師傅隨手拿起一本字典說，你看，這本字典編了七年。
——什麼？七年！
——是啊，三省堂出版的《大辭林》編了28年。
——28年？！！！
西岡被嚇到腿軟，感慨道：「這也就是說，《大渡海》編成之前，荒木老師你可能已經去世了啊」。
可荒木老師只是笑笑說，西岡，你也有去世的可能性啊。
一份望不到頭的工作，也難怪西岡覺得做起來多少有些絕望呢。
 
像這樣的小吐槽小亮點《編舟記》里還有許多，這部電影除了舊時代不滅的職人精神主旋律之外，輕快而連貫的小亮點也是層出不窮，其對於主線以外的細節也認真的著實令人敬佩，而我印象最深的則莫過於馬締光這個呆子的愛情故事。
馬締曾經養過一隻貓，叫小寅（其實就是小老虎，翻譯得很精巧），一天晚上小寅爬上閣樓，馬締去找它，卻在推開閣樓門的一瞬間，看見夜空映襯下一個白衣女子抱著他的小寅站在欄杆邊，女子回首，看到被嚇得臉色慘白的馬締，說道，你來接它啦？
從此馬締淪陷。
宮崎葵飾演的林香具矢為了追求個人理想逃離父母來和房東奶奶一起生活，在一家餐廳裡做廚師，電影為了防止在愛情的滋生上著墨太多，很狗血地設定了雙方均為一見鍾情，得知馬締君深陷愛情泥淖之後，字典部部長就安排他為「戀」字下註解，心思活絡的西岡則教他如何把妹，誰知馬締君竟用毛筆和古文寫了一封情書給香具矢，西岡一開始還誇他「不錯嘛，開竅了，還知道寫情書」，結果一打開情書就嚇得說「這什麼東西啊，你以為自己是戰國大將啊，還用毛筆寫」。
可用這樣一封不努力便看不懂的情書或許才最能刺探真心，真說不清馬締是笨還是聰明。
 
那天晚上，香具矢回來，馬締坐在樓梯邊等她，她氣急敗壞地責怪馬締給她寫了這樣一份東西顯示她很沒文化，讓她難堪，馬締羞愧地一個勁兒道歉，說著：對不起，我這就去重寫。
——不用了，我已經看完了，因為無論如何都很想看懂，我便找能識這種文字老闆替我看了。
——啊。
——但是真的很丟臉，收到情書一般人都不會希望被別人看到吧，老闆還一再向我確認，可是沒辦法啊，我就是看不懂。
——真的對不起。
——我想聽你親口說，而不是寫信，現在。
——誒？現在？
——現在就是立刻馬上啊，你是不是這個也要去翻字典查查？
馬締君正要起身去翻字典，便被香具矢拉住，「不用真的去查吧。」
——對不起。
——遲鈍。
——對不起。
——直說吧。
——是……我喜歡你。
——我也是。
——誒？
馬締光受寵若驚。螢幕全黑。出現了豎排文字：【戀】喜歡一人，寤寐求之，輾轉反側，除此之外，萬事皆空之態，兩情相悅，何須羨仙。
由於我的日文還沒達到能看懂這段字幕的地步，我不得不說，這個中文翻譯也夠良心了，十有八九也是某個GEEK在用生命翻譯該片吧。
 
然而無論這部電影充滿了多少亮點，西岡醉酒之後哭著求婚的丟臉也好，岸邊綠出現時的明媚也好，大學生們睡在編輯部日復一日翻查修訂的熱血也好，部長之死的悲傷也好，這個故事的主旋律依舊是編字典，螢幕外的我們看著詞彙量高達幾十萬的《大渡海》如何靠著三四個人的努力，一個個詞條收錄，一遍遍校對修訂，最終匯聚成一部詞語之海，「十二年後」的字幕一出，電影恍然幾秒，主人公們的日子卻都在一點一滴生生地熬，每念及此，都讓人覺得心酸又佩服。
 
前陣子，我復習雅思，頗不淡定，每次都卡在作文的小分上，於是這次便想著死磕作文，但說好的是堅持每天一篇自己寫完自己改，卻終究因為過程太過枯燥痛苦而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有時真恨不能隨便塗鴉兩篇大作就上考場，分數一躍飛過7分線，但那簡直是妄想。
我最近在嘗試自學日語，主要原因其實就是為了看日漫日劇日本電影，可是啊，從最最基礎的平假名、片假名開始一一牢記實在太無聊，小時候學拼音，一個字母抄寫幾十遍，aoeiuv能學一個學期，而現在我卻急吼吼地恨不得跳過這些過程幻想著自己已經是一名可以交談自如的大仙，然而再回看帶有中日雙字幕的電影時，依舊是滿滿的打擊，我練了那麼久的英語才能在上mooc的課時丟棄字幕，要我的日語達到那樣的水平，幾萬個小時的付出必不可少，可我明明懂得這一道理卻依舊不願意踏實學習。
……
這樣的例子太多，就連看似勤奮好學的Moocers也大多有個毛病，看著Mooc的課程表，會勾畫很多自己想上想學的東西，但真正學起來，每週跟上Lecture、Exercise、Quiz的人少之又少，有許多課，全球可能有幾十萬人同時報名，但最後拿到證書者不過幾千，剩下那些報了名卻沒有堅持到底的人，說穿了，就總是想要一步登天，萬事求快，但有些事是真的急不來。
許多同學向我請教圍棋，剛了解點規則就想與我對弈，恨不得已經能在棋盤上殺我個片甲不留，但也不想想我六年來做過的死活題、打過的譜、復過的盤有多少，沒有積年累月的培養和訓練，成為大神本就是痴心妄想；人們都說中國人年人均閱讀量很低，可中國的書店卻依舊遍地開花，為什麼，其實仔細一分析，便發現，大多數人看書，想讀的書單越來越長，但真正看過的書單卻許久不變，一本書還沒看，就已經想著下一本要看什麼，到頭來完全沒有前進。
就好似西岡也明白編出一部字典很有成就感，但在聽到28年的時間時，依舊會覺得挫敗，甚至沒有動力繼續工作，而馬締光卻在聽到28的數字後繼續俯首完成一個個詞彙卡，這就是西岡與馬締的區別。
十五年後，《大渡海》完成，西岡後來雖然也對這部字典充滿熱愛，但依舊被當做交換條件調離了字典編纂部，有時想想，對於彼時痛苦的西岡，這種安排或許更好，至少他拿著一本字典，還能跟別人打趣書中的例句：「醉酒後求婚這種事真是接地氣到家了。」
這樣膚淺卻充滿了自豪感的自嘲真是再適合他不過。
而在西岡自嘲時，馬締和荒木老師卻在字典發佈會的一個小角落裡各自拿出一疊詞彙卡，說道，看來，字典修訂工作明天就該開始了呢。
 
詞語的衍生和消失速度飛快，好在我們還有這樣一群孜孜不倦的字典人願意日復一日收集整理，他們平凡笨拙，卻堅持本真，一直都在用自己的職人精神創造著奇蹟。

說到底，《編舟記》是一部純樸的電影，它講述了一個「積跬步以致千里」的簡單主題，也對日本文化里深深印刻著的職人精神進行了重新呼噢，這個主題如此簡單以致於現在已經太少有電影提及，連以認真到變態而聞名的11區文化都已經開始慢慢遺忘這種傳統而美好的品質，更不要說在我們這個以隨意著稱的國度里，「認真」二字到底有多麼奢侈。
當我在實驗室裡同時用著產自德國和浙江製造的儀器，前者用了幾年之後依舊精密無比，後者每用一次都要先調試兩天時，我總會懷念起這部電影至簡而純粹的主題，恨不能衝到儀器製造商那裡為他們播放這個文學GEEK的故事；而每當我自己無法靜心從小事點滴積累的時候，我也總能想起這部電影，然後邊小小抱怨邊躑躅向前。
故事的最後，馬締與香具矢站在海邊，馬締向妻子深鞠一躬說道，以後還請多多關照。
那麼，《編舟記》，以後也還請你多多督促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