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要說,這部電影的豆瓣頁面令人憤怒。請注意,這根本就不是什麼「幕後紀錄片」——這部紀錄片的拍攝與Grace/Annabel演出的那部AV之間,沒有任何直接的關係,而且紀錄片作者很明顯對那部AV(及其背後整個美國AV產業)抱持強烈的批評態度。而豆瓣在標題後堅持加的那個數字「2」(我試圖改標題未果),個中的邏輯,細想之下更令我噁心。
如同IMDb的一些評論所指出的,這部紀錄片可以分為前後兩個部份,情緒急轉直下。在影片的前半部份,被呈現的是作為AV明星的Grace/Annabel那次驚世駭俗的演出,以及之後的她在各種媒體和公共空間中對自己這一行為的闡釋——在南加州大學學習人類學和性別研究的Grace/Annabel說,這是女性主義(feminist)視角下對性(sexuality)的積極實踐,是對男性氣質(masculinity)的挑戰,是對性別刻板印象(特別是「女性是被動的性對象」)的翻轉。
而影片的後半部份,首先被呈現的是Grace/Annabel在整個AV產業(porn industry)中的位置——清一色男性的AV拍攝者、「專業」的演員經紀人、慳吝驕橫的製片人、衣冠楚楚的粉絲、亦友亦敵的其他AV演員。這一部份的鏡頭多是Grace/Annabel在自己家中直接接受紀錄片作者的採訪,在私人和直接的對談中,她化的妝越來越少、而煙抽得越來越凶,開始出現她在神采飛揚的對談中,大笑著卻迸出淚來的鏡頭,一直到,她在採訪者面前,用小刀把自己的手臂割得傷痕纍纍。
影片的最後三分之一,大多是在Grace/Annabel的祖國新加坡拍攝的鏡頭。Grace/Annabel出生於中產的新加坡華人家庭,面對鏡頭,起初對她的AV生涯一無所知的母親,帶著也許所有華人家庭的小孩都再熟悉不過的那種父母驕傲的笑容,用並不流暢的英文回憶這個從幼稚園階段就「outstanding」的獨生女。她帶Grace/Annabel去中國城喫茶點,一再地高興地說:「在這兒她覺得她是個Chinese」。影片拍攝了Grace/Annabel對表兄「出櫃」的經過,那個看起來好乖的華人男生情緒平靜甚至帶著笑容,但他後來對著鏡頭說,那部AV裡的一些人非常低賤,they don't deserve to do that with her。Grace/Annabel準備了英國口音和乖乖女的打扮去看望中學老師——清一色的白人男性,孰料他們早已知悉她的經歷。而最殘酷的段落莫過於Grace/Annabel的母親從一個匿名電話中知道了事情真相之後:母親背對著鏡頭,蹲在地上收拾Grace/Annabel的行李,母女間的對話第一次完全以中文進行,Grace/Annabel哭著說,媽媽我會給你爭氣呀媽媽。
影片的最後,Grace/Annabel以畫外音的形式講述了自己在去美國之前,在倫敦讀書的時候,曾受到輪姦和搶劫的經歷,紀錄片作者拍攝了罪案發生的場所——從昏暗的地下道到骯髒的垃圾間。影片將這個鏡頭與那部AV中環繞著Grace/Annabel的各色男性裸體及翻動的數字牌(那所謂的世界紀錄)剪輯在一起,個中意味不言自明。全片結尾,在停止AV工作一年之後,Grace/Annabel決定重操舊業,她走進雜亂的片場,擁抱迎向她的工作人員,鏡頭在此處定格,那個她懷抱中的人,向旁邊的人投去了一個無比意味深長的笑容。
在看這部紀錄片之前,我翻看了IMDb排在最前的幾篇影評,大致兩種聲音,一種是感嘆Grace/Annabel是AV產業犧牲品,"highly intelligent yet quite psychologically damaged",另一種聲音轉而批評紀錄片本身未允許她充分發聲反而扭曲利用。從我個人的觀感來說,我完全支持第一種聲音——也就是說,我意識到紀錄片作者對Grace/Annabel經歷的呈現有強烈的反思批判色彩,但我認為這種呈現是比較公允的,這種批判是合理的。在我看來,Grace/Annabel遭受了多重且彼此交織的結構性不公:作為女性、作為暴力犯罪(不僅僅是性暴力)受害者、作為飽受經濟剝削和身體物化的AV演員、作為英美社會中的少數族裔(華人)。
從社會學心理學視角來說,在實踐(不僅僅是話語)層面上,Grace/Annabel一直試圖翻轉她的生活經歷所可能被賦予的意義:在我看來,她的AV從業經歷,可以被理解為(以認知失調理論來看)對她遭受性暴力經歷的翻轉,而她對性與性別理論的話語操演,又可以被理解為對她個人的AV從業經歷的翻轉。這種翻轉簡直無處不在——比如紀錄片作者強調,Grace/Annabel沒有從那部著名的AV中得到她被承諾的10000美元,對此Grace/Annabel的解釋是:「我不想去追款,因為我覺得這錢不屬於我,那些來「干」的男人都沒拿錢,我幹嘛要拿?」但問題是,同一個她,會為了2、300美元的差價(而尤其令人心酸的是,以「I am Annabel Chong!」叫價的Grace/Annabel,開出的最高片酬不過1200美元),與吝嗇冷漠的製片人反覆交涉拍攝的細節,答應對方種種不堪的「條件」。既然我們不能否認Grace/Annabel現實遭受的種種貧窮和苦痛,那麼即使暫不討論Grace/Annabel上述翻轉的努力,本身是否仍然受到她自身慣習(habitus)的鉗制——這些慣習及與之契合的場域(field),本身就是一整套不平等的權力結構在身體層面的再生產——哪怕僅僅從自我一致性的意義上說,這些翻轉的努力,無疑仍然是非常失敗的。
Grace/Annabel生於1972年,現在在加州從事IT工作,這樣的人生轉折在部落格上被作為又一個又勵志又好笑的例子被津津有味地轉發,獲得各式各樣的「膜拜」,或許也增加了這些天她昔日「作品」的被搜索頻率。而在她曾經的個人網站上(
http://web.archive.org/web/20030523122918/http://www.annabelchong.com/),Grace——現在我應該僅僅稱呼她Grace了——留下了這樣一段話:
Where's Annabel?
Annabel is dead, and is now replaced full time by her Evil Doppelganger, who is incredibly bored with the entire concept of Annabel, and would prefer to do something different for a change. From her shallow grave, Annabel would like to thank her fans for all their love and support all these years, and to let them know that she will never forget them.
在這段話下面有一個購買連結:紀錄片Sex: The Annabel Chong Story,含「Annabel Chong」簽名,通過USPS快遞,售價39.99美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