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線對照，卡爾和森迪

一．父親

卡爾父親手上有被繩子拉扯的痕跡，這是為生活而奮鬥的標記，亦是個人身份的標記。這樣一份擁有雙重內涵的傷痕，指向他生活中的循環：為掙脫個人身份而辛勤工作，導致手上刻有纍纍印痕，而印痕本身又恰恰規定並彰顯了其身份的不可流動性。常常有人認為，參差多態是幸福本源。生活的每一天絕對相似，即「不可流動」，會落入無聊的境地，也許已經開始幪上灰暗的色彩；但將尋常日子徹底打入深淵，開始具有深刻的悲劇性是在於，日子不僅僅無聊，而且永恆輪迴在低賤里。奮鬥，辛苦，期待改變，但失望；再接著新一輪，奮鬥，辛苦，期待改變，最後失望。

父親承受這一切，他老了。他稱呼幫他犁地的馬，「約翰，加把勁！」父親不把馬當做畜生，反而親切地喚其名字，彷彿是共同討生活的朋友。觀眾可以從這裡看出一份達觀和期望：如果沒有達觀，何以不抱怨呢？如果沒有期望，何以天天這樣努力地耕作，彷彿這塊土地是自己的所有物呢？這種心態被年輕的卡爾捕捉，似乎這樣的日子和生活態度，就是黑人，在偏遠的、遠離大海的地方，能夠擁有的最好搭配了。不過事實上，卡爾父親卻有超乎尋常的覺悟。儘管他達觀，但在卑賤里無盡的輪迴，已讓父親嘗盡不甘。他不想讓相似的命運再次欺凌自己的兒子。他對兒子說：「走吧，走了就不要再回來。」

黑人的身份為故事發展注入動力。膚色帶來的恥辱已經傳承太久。父親的眼睛十分堅毅，甚至兇悍，裡面積累了對於宿命的憤憤不平。他近乎瞪地看著即將遠走上學的兒子卡爾，「不要再回來，即使生活會很艱難。它一定會很艱難。」

父親只在片頭出境。但是事實上父親的話形成一種氣場，籠罩全片。我們似乎可以給影片起另外一個名字，叫「前進吧卡爾」，這個指令最初由卡爾的精神領袖父親發出，在卡爾心裡打下烙印，成為他的生命氣質，以致於到後來，他不斷地前進，上升，追求榮譽，一點一點打破由膚色所固定的地位和特權圈子。

二．收音機

我們也許會有這樣的疑問，囿於偏遠地區的父親，何以可能產生「走出去」的想法。父親老了，兒子作為家庭主要勞動力，留在家鄉耕田，這種常規的想法，對於生活已經艱難的農民來說，似乎是理所當然的。如果沒有「比較」，就沒有改變的動力；沒有「超越」，就沒有視角去為改變生活提供方法。一旦父親有能力看透這樣的生活是「沒有未來」的，他就必須獲得一個更高的視角對生活進行審視。

收音機是這樣的工具。它為封閉的此世界與開放的彼外界建立聯繫。收音機給了父親視角，而傳統的、積累下來的壓迫給了父親動力。父親對即將遠去的兒子做出一番囑咐，實際上代表著動力的傳承。而把收音機給兒子，代表著他也把「更高遠的視角」遞給出去。這樣的視角，帶來更多更遠的追求。

「ASNF，A Son Never Forgets」，卡爾父親希望兒子永遠不要不忘記他傳下的東西。

收音機作為重要線索，在影片反覆出現。圍繞收音機，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幕是，森迪摔爛了它，而後又偷偷修好，將其放回卡爾的寢居。收音機是一把鑰匙，通過它可以了解卡爾一直不放棄和奮鬥的原因。黑色皮膚帶來的宿命與家族一代代困囿於低賤的地位，掙脫這種種的一切，是卡爾出發的源動力。森迪打碎與修復收音機的劇情設計，主要是為了在森迪與卡爾之間建立更深刻的理解和聯繫。至於為什麼要強調二人的聯繫，原因在於影片雙線對照的設計。

三．雙線對照，森迪與卡爾

這部影片採取雙主角的設計。雖然它主要講述黑人潛水救生員卡爾的故事，但是森迪的形象如此鮮明突出。他們的命運互相交疊，互相襯托，二人均藉助對方，使得自己的人生有更完整全面的表達。他們的故事，共同強化了為榮譽奮鬥的主題。森迪和卡爾相似又有區別，對這些異同的況味，是有趣的。

森迪手上也有犁地的傷痕，這暗示了他辛苦的青少年時代。也許同卡爾一樣，他同樣來自遠離大海的地方。這種生活經歷，長養出近類的氣場。森迪見到他，類似的氣質元素發生作用，使得二人相互注意。相似的生命起點為故事的合理性奠基：作為白人的長官森迪，竟然能夠真心敞開胸懷接受卡爾，認可他的意志與能力，影片需要對此給出解釋。推究森迪具有「聖母」的品質，是不足夠的，「聖母」的設定是童話裡面遙遠的絕響。卡爾的努力大家都看得清楚，為什麼偏偏是森迪最終成為良師和貴人一般的角色？除了森迪自身善於知人，惜才愛才之外，共同的起點，為創造理解搭建了重要平台。所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同飲過一杯蒼茫荒遠的卑賤，那他們就互知冷暖了。

種族歧視是一個重要的命題。同為潛水救生員，雖然卡爾和森迪都有過坎坷的經歷，但是這份坎坷各有千秋。森迪被船上的長官打壓，是因為他不服從軍令，私自絕定下水救人。以小見大，通過影片所表現的這一個事件，自然可以推出森迪平時在海軍裡的行事作風，我們可以料想，類似的事情的發生絕不會少。對於森迪來說，做出這樣的選擇是對內心的「榮譽」致敬。就像他教導學員時所講，「我們是潛水救生員，是來救人的。」這樣一個「榮譽」，具有博愛寬廣的氣質。「榮譽」高於一切，其中自然涵括鐵血無情的軍紀。

森迪違紀，之後被長官打壓，受到懲罰。這是森迪事業上的阻力。阻力的產生，是由於森迪做出的某一件「事情」；而「事情」產生的根本原因，恰於森迪懷藏的對「榮譽」的堅持。另外，森迪仕途不順的其他原因，也許在於他頗有些玩世不恭的、浪蕩的態度。這份瀟灑不羈和對自身能力的深信，令其他人對其或嫉妒或生厭，因而構成了他前進的阻力。至此，就可以很明顯地看出來，森迪所遇到的阻力源於他自己的選擇。一旦他對於自身的「榮譽」不那麼守誠，或者改變待人的方式，阻力就會減少很多。這一點是很重要的，是與卡爾有重大區別的地方。

卡爾的阻力不來源於他自己的選擇。一切還沒有開始的時候，即人們還沒機會領略到卡爾對自己信念的堅持的時候，就已經因為他的膚色，給他施加陷害了。這份阻力是全然外在的。無關人物性格，只關乎膚色。

這一點的區別，也許是造成兩人生活態度差別的重要原因。森迪內心雖然堅守「榮譽」，但是更有一種瀟灑，自在和幽默。相形之下，卡爾則是意志力的代表，生活中充滿戰鬥的感覺，十分剛直。這難道不是形勢所逼嗎？森迪比卡爾多出的東西，成為他能夠更悠遊的生活的資本，就是白人的膚色。反觀卡爾，一無所有，無路可退，他只能戰鬥，生活得緊緊繃繃，帶給人緊張感和壓迫感。

阻力激發動力，更進一步說，不同的阻力揭示了不同的動力。他們二人都是為了「榮譽」奮鬥，「榮譽」是動力之源。既然二者動力存異，也就意味兩個人的「榮譽」的內涵存在不同。不妨進一步分析。

通過前文，得出卡爾的阻力更加外在。前文說，卡爾帶著父親的期待，不斷向外開拓。打破由歧視（不論是開始的膚色，還是後來的對傷殘和年齡的歧視）所釘固的圈子。卡爾的重點放在「突破」本身，而並不是突破之後，要達到一個節點。所以我們看到卡爾的人生軌跡就是不斷前進，因為對他來說：「榮譽」本身就是前進。在這個過程里，妻子，家庭，事業，社會地位，成就感等等作為「伴隨」而不是「目的」出現。他深深背負著黑人的宿命的卑賤，奮鬥與起飛，是要一點點卸下重負，向上飛越本身就是目的，這背後並沒有更深的核心價值來為之提供支撐。

而森迪則不同，他的「榮譽」的內涵不是「突破」，而是對於潛水救人這份使命的信仰。像前文所述，這個信仰崇高、博愛，沒有多少排他和攻擊性。所以，森迪只要維護了或者堅守了他的「榮譽」，即便不再擁有很高的軍位，對他來說亦可接受，亦可繼續生活。即便會有不甘的心情，但這份對於社會地位的留戀，動搖不了他對「榮譽」的堅持。因此，如果堅持「榮譽」與社會地位衝突，他不會為後者拋棄前者。森迪的「榮譽」是信仰，深具感召力和親和力，而在卡爾那裡，「榮譽」是更加嚴厲的存在，鞭策他不斷前進，不敢後退。

四．雙線對照，格溫與喬

與她們的丈夫一樣，格溫與喬同樣形成了對照。這條對照線更加隱蔽，卻在烘托主題上起重要的作用。電影強調膚色的差異，導致的結果之一，即上文所述的，白人比黑人的生活更有餘地更放鬆，而黑人對待事物更加執著和緊張。除此之外，影片也探討男女差異。通常意見是，黑人、女性，被當做弱勢的一方，而這兩種身份在喬身上彙集。在她身上，體現出兩個對立關係，男性與女性，白人和黑人。觀眾可以通過她與丈夫卡爾的關係和與格溫的對照中得到鮮明的體會。

首先，作為女性，同卡爾相比，她強調家庭與安全穩定的關係。女性通常被當做一種向下的力量，這種力量親切，平和，平凡，接地氣，有現實主義傾向。形成一種所謂的坤勢：忍耐，包容，等待，被動。卡爾正相反，他代表向上的力量，具有生髮性，是陽剛的，開拓的，有理想主義傾向，形成與喬對照的乾勢。乾坤對立，互相拉扯，產生巨大的張力，這是夫妻二人在影片中幾乎所有衝突的來源。

夫婦二人分別代表兩類感情色彩，卡爾，進取而危險；喬，安全而無聊。兩類色彩都分別涵括褒貶兩種元素。每次衝突，都是這四種元素開始新一輪鬥爭，而每次的和解，都是夫婦共同選擇了某類元素作為接下來一段生活的主題。卡爾洋洋向上之氣蒸騰不已，只有這種力量，才有改變和征服困境的可能。因而，二人的生活節奏通常是：卡爾進取，獲得新位置和社會地位，喬助其穩定，卡爾接著再進取。不過，卡爾做出新決定時，喬都會出於穩定和安全的考慮，對其進行拉扯，不過最終往往妥協。這與妻子的包容、忍耐、被動的特點有關，也與乾主導坤的特點有關。

制衡是有趣的。卡爾如果沒有負重，則飄飄不知所以，雖然瀟灑，亦是不負責任的，缺少成「成仁」的一步，與成為「大寫的人」有距離。然而，喬在此處，作為負重存在，本身也是充滿了生活的無聊。她對作為野心家的卡爾來說，既是危險時的溫暖港灣，又是沉重的負擔。

第二、除了男女對照，喬作為黑人女性，黑白比對則體現在她與格溫的相似和區別上。女性對男性的野心進行理解和妥協時，總伴有無奈甚至痛苦的心情。這份心情，雖然是白人，但同樣作為女性，格溫也是有深刻體會的。不然，她不會在她和森迪結婚紀念日那天如此傷心，甚至做出自殺的決定。

但是，二人的不同又是如此明顯。格溫更瀟灑，貌美，風騷，勝任各種社會關係，手到擒來，怡然自得。相比之下，喬更謹嚴，緊張，戰戰兢兢，不敢放鬆。這份差別似曾相識，在森迪和卡爾身上確有過明顯的體現。至於原因，除了將其歸於神秘的天性，更多還是在於卡爾一家所擁有的膚色和美麗的資本，這份資本長養了不同的性格和價值取向。可以同卡爾與森迪的關係相比較，由於格溫有資本，導致她更悠遊，在婚姻關係上更加輕鬆。更重要的是，喬還育有了她與卡爾的孩子，作為重負，這使得為人母的她對自己的未來更加謹慎，也更易不快樂。

另外，夫妻二人的「榮譽」都是相同的。對於森迪一家，則二人共同對「救人」致敬，具體說來就是，森迪退隱，格溫妥協。對於卡爾一家，則二人共同對「前進」致敬，具體說來就是，卡爾實踐，喬妥協。

五．價值觀的探討

卡爾的故事其實不能算作完全的勵志故事。他的成功具有太多偶然因素。千里馬不常有，一旦有了，又如果沒有明師賞識，則千里馬也無用武之地。對於卡爾來說，為他掃清前進障礙的「貴人」太多了。甚至下水去找氫彈，也是依靠俄國潛艦的意外幫助找到的。偶然性因素的堆積，即便卡爾本人主觀上非常上進和努力，也不意味著他的成功可以複製。應當注意，在他背後，更多的人是不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