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溫暖只有這麼多

到了香港落腳之後，他給遠在家鄉無錫的女友寫信，心裡不知道為什麼有了種異樣的情緒。他曾經非常明確地知道天長地久的愛情應該是什麼樣子的，忽然記不得了。
可是他還是很認真地告訴自己的女朋友：等我存夠了錢，就把你接來香港結婚。
而她呢，大約只是生命中萍水相逢的一個人，坐在他單車的后座上，一邊哼著歌，一邊做著夢。那個夢與他並沒有關係，「只要肯吃苦就行了」，她想的是。而他總是一副傻傻的木訥的，好欺負的樣子，總是聽她的話，蹬著載過生豬肉的單車滿城送花，或者送她回家。
此後的生命里，只要是雲淡風輕的日子，他就看見她坐在自己的單車后座上，一邊哼著歌，一邊輕輕晃動著自己的雙腿，他無法忘記。
即便是他再清楚不過地知道，她只是為了佔他的便宜，也好。
他知道。
她的溫暖只有這麼多。

那個冬天算是她經歷過最冷的一個，雖然是在南方，除夕夜的一場雨還是讓人打了個寒顫。而顛沛流離的命運呢，開始像遮雨棚上豆大的雨點砸下來發出的聲響一樣，從此不得安靜。
大賺一筆的計劃像淋了雨的唱片一樣泡湯了，她把唱片兜在懷裡跟他回他的住處。她有些灰心，知道自己像野草一樣，長得再高也只會被別人看不起。但是面上的表情卻始終淡淡的，並不知道，他卻是命運安排在1986年的赴港列車上與她抵首而眠的人。
一起煮了雲吞來吃，看著他把自己吃剩下的一掃而光，心也像是貼上身上的濕的外衣，還沒等乾透就緊緊地縮了起來。可是她比誰都清楚，遇到他，只不過是想在他身上揩些油水。這個念頭是這樣的巨大而明確，就算是脫下濕濕的外衣的時候，就算是在肌膚相親的時候，就算是她聽著他的心跳的時候。
「我來香港的目的不是為了你，你來香港的目的也不是為了我。」她說。
她的溫暖只有這麼多。

生命的烏雲像是蓋子，撲地一下把人間這個瓶子給蓋上了。
他和她都不是英雄，沒有抵抗命運的能力，也沒有抵抗命運的勇氣，各自走散了。
她太清楚，自己想要的不是那樣的生活。可是，她又不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怎樣的生活呢？在語言班，在快餐店，在股票市場，在地下按摩店。
只有長成更茁壯的野草，到處撞。
撞到什麼就是什麼咯。
"我今天帶了個朋友來，聽說你很怕他……」
她開心地笑了起來。她變得富有，緊接著的是一種失去。
不只是愛情，也不只是一段生命。
在紐約車流如潮的街頭，在意識到自己失去了愛情的同時，她又看到了他，忽然間，在逼仄的生活里日漸遲鈍的男人變得像異國的空氣一樣清潔，在馬路上帶起一陣風，白色的衣裾就飄在風裡面，就像所有人的初戀那麼乾淨，就像所有人的初戀一樣註定要消失在人生海海。
可是，她就是要找到這個人。
她在瘋了一樣追尋他的時候，是他們最接近愛情的時候。
她在異鄉，在熟悉的單車后座上看見了自己。她這才意識到，這麼多年來，她竟一直坐在他的單車上，輕輕搖晃著雙腿，跟他一起哼著一首歌，而那時的快樂，原來並不只是來自自己銀行戶頭裡日益增長的數字。
她就是要找到他。那種一生只下一次的決心，就算知道自己這一小爐火，溫暖不了整個被寒風吹徹的人生。
她的溫暖只有這麼多。

而彼時的他們，正各自應對著各自生命中兵荒馬亂的那段，終於可以暫時歇息下來。
只有櫥窗裡的電視和其中正在歌唱的女歌手，她是兵荒馬亂的時代里一輪完美的夕陽，曾照看過他們一段一段動盪的又老去的歲月。
有時瘋狂有時冷漠的命運啊，祂寫下最深刻的感情又迅速地擦去，也許，最深刻的情感並非日日廝守，並非抵足而眠，甚至並非白頭到老。而是，當他們終於因為人世的變幻無常而分開，在此後的漫長歲月裡，她總是不經意地想起他，想起他做過的事情，說起他說過的語句，好像那些都是自己的所思所想。而這些，她甚至自己都不知道，更不需要讓對方知道。
可是，一回頭，他就在那裡，她也在。

是啊，李翹的溫暖只有這麼多。
都給了黎小軍。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