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來的飛行器和獨自走上絕路的少女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起風了》是一部奇異的作品。單看電影標題和動畫片段，給人的感覺是故事內容一定小清新又充滿朝氣。我個人的想像是這樣的：在一個被風吹過的夏天，善良的男孩追逐著設計飛機的夢想，美麗的女孩陪伴著男孩一步步走向兩人共同的天地。實際上這個故事表面上看上去也的確是這樣的。男主角堀越二郎從小就崇拜義大利太空工程師卡普羅尼，夢想能夠設計飛機。為了實現他的夢想，堀越一直堅持不懈的努力著，幾乎只為他的飛機夢而活。堀越在關東大地震幫助了出生於富貴家族的少女里見菜穗子和與她隨行的女僕逃離了困境，菜穗子對堀越一見傾心，等到兩人幾年後再意外相遇，便命中注定地陷入情網。儘管菜穗子身患肺結核，兩人還是選擇結婚然後一起度過最後的珍貴的日子，直到菜穗子意識到自己病入膏肓，在崛越傾注了所有精力設計的戰鬥機試飛成功之時，獨自離開了住所，孤身去迎接死亡的到來。
 這個故事看上去在講述一個熱血的夢想和一場感人的愛情，但是故事中時有的一些現實主義的筆觸和台詞，讓這個故事不再那麼純潔和簡單。崛越一直聲稱著自己的夢想是純粹的，只是「想要造出一架美麗的飛機」。當崛越還是躺在屋頂上看星星做夢在天上旅遊的小男孩的時候，這樣的夢想是有信服力的。但是當他長大成人，已經走上飛機設計師的道路之後，這個夢想便已經不再是那個小男孩的幻想了。1920年代的青年崛越已經明白飛機不止是美夢裡給人帶來快樂的旅行工具，在這個戰火紛飛的年代裡，已經註定是戰鬥和屠殺的武器。這一點從崛越在關東大地震後在被燒燬的大學圖書館附近看天空的場景便可以理解。崛越看著被地震引起的大風吹在空中的著火的漂浮物，慢慢地便把這些燃燒的物體看成了他夢裡的那義大利飛機。在震後的廢墟之中，目睹著無數平民的死亡和痛苦，崛越是懂得他夢想製造的飛機對平民能造成的傷害的。但崛越是一個極其專注於自己興趣的人，他在設計飛機的過程中選擇性地遺忘了這一點，用童年那和卡普羅尼一起共度的夢境麻痹了自己，繼續堅定地追尋著自己的夢想。
青年崛越也知道與歐美強國相比，日本是多麼貧窮和落後。看到日本落後西方十年二十年的技術，看到德國人對日本的輕蔑態度，看到貧窮的國民，崛越的心情和無數亞洲青年一樣，夢想著科技強國，能夠有尊嚴地立足於這個已經被連為一體的世界。這樣的自強的民族主義精神當然是落後國家所需要的，但是它也是有些危險的，不慎便可能迷失在軍國主義的狂熱之中。崛越並不算是一個軍國主義者，但他也不是一個反軍國主義者，對於戰爭中的屠殺，他不會當做是自己的成就而洋洋自得，可是也沒有太多惻隱之心。在電影后半部設計機翼的討論會議中，崛越創造性地提出了由他和菜穗子的紙飛機遊戲啟發的彎曲型機翼設計，也提出了實現這一技術的難題，減輕重量。崛越面無表情地說，解決方法是有的，那就是讓這飛機不載有槍炮。工程師們頓時哄堂大笑。這個畫面是很恐怖的，一方面直觀地表現出了崛越是多麼清楚他的創造將要擁有的殺傷力，而他還可以如此冷漠地就這件事開玩笑。另一方面，這些看上去都不壞的工程師們爽朗地大笑，讓人感受到這些殺戮機器的製造者對於他們的創造的態度如此簡單天真，彷彿真是不懷有任何一分惡意或殺意。從這個侵略方的角度去敘述戰鬥機的製造是獨特的，哪怕這麼多年以後全世界都對二戰中的納粹暴行同仇敵愾，我們仍然會發現我們居然是可以理解這些為日軍服務的工程師的，當我們看問題的角度和服務的對向一轉換，一些不可理喻的事情，原來也可以是理所當然的。
崛越與他的工程師同事們相比，似乎對他們的創造將要帶來的破壞更加心知肚明。即使他將幾乎所有的時間都投入在了飛機設計，他仍然會時常閱讀報紙。在他閱讀的報紙中，「上海事變」的標題還被專門突出，表示崛越深知日本對中國的侵略和屠殺暴行。崛越在整個動畫的大多數時間裡都保持了冷靜鎮定的個性，即使當他的夢想飛機試飛成功，所有人都歡欣鼓舞，他卻仍然是同樣的姿態，甚至還有些悵然若失，或者是真正開始憂慮這些飛機將帶來的後果的樣子。崛越幾次失態和真情流露除了發生在和菜穗子相關的故事裡，還有最後和卡普羅尼的夢境結局之中。從前的崛越在和卡普羅尼的夢境裡看到的都是蔚藍的大海、翠綠的青草地、幸福的飛機乘客們。而結局裡的崛越，與卡普羅尼站在風吹過的草地裡，眼前卻是一片「死亡的土地」（美國版翻譯為dead land），這一片死亡土地並沒有被展現出來，它可以是遭日本侵略的亞洲各國和被偷襲的珍珠港，也可以是戰敗後失去希望的廢墟中的日本。崛越回頭望去，他生命中另外一個「美麗的」存在——菜穗子也已經隨風消逝。卡普羅尼在最初的夢境裡指示崛越不要讓飛機淪為戰爭的工具，可是這句話後來再也沒有被他提及。宮崎駿曾表示，卡普羅尼對於崛越來說，是一個浮士德之中的魔鬼梅菲斯特一般的存在。這個解釋和我的理解不謀而合，卡普羅尼是崛越的精神導師，也是他心靈中的魔鬼，讓他麻痹了一切、不顧所以的去追尋那一個飛行的夢想。等到這個看似光輝的夢想實現，崛越才終於感悟到他創造了什麼、失去了什麼。看到卡普羅尼領著崛越在草地裡走遠，這一幕其實太悲傷和可怕了。
電影中除了崛越的飛機夢想之外，另外一個主要的故事線就是他和菜穗子的愛情。這段愛情的敘述畫面是極其美麗和夢幻的，但是反思起來，可以看出來這段感情是非常不對等的。菜穗子從初遇便愛上了崛越，而崛越在初見之時，大概只是覺得她是一個會說法語的可愛小女孩，反而是對菜穗子成熟大方的女僕產生了感情。當聽到有女孩來給他送包裹之時，崛越想起的完全是女僕，而根據後來的情節，我們完全可以推斷出那個送了禮物就走的女孩應該是菜穗子。所以當他們再次相遇然後相愛之時，菜穗子的感情已經是濃厚和執著的，而崛越好像並沒有那麼的決絕，幾乎都是以偷看菜穗子房間、投送紙飛機這樣的方式來表達自己對菜穗子的好奇和興趣。當然，我並不是懷疑崛越對菜穗子的愛，只是他的愛情絕對沒有菜穗子對他的愛情的份量。當菜穗子病重搬入崛越住所並與其結婚之後，崛越的醫生妹妹痛訴哥哥不應該讓菜穗子這樣加速消耗自己快要崩塌的身體，崛越卻執意和菜穗子一起渡過這最後的日子更加有意義。這一段我有些困惑，不能判定崛越的行為是純粹地為了菜穗子的幸福還是還是夾雜了一些自私。最後菜穗子獨自離開不讓崛越面對自己的死亡的情節，我更加覺得似乎這樣的愛情還沒有達到相互依存的地步，或者說菜穗子願意付出的太多，她甚至不願意讓崛越為自己付出更多。我想在最後的夢境裡，崛越面對消逝的菜穗子那心碎的表情，有許多是來源於對於自己為妻子付出不夠的痛悔。
整體來說，我是非常喜歡《起風了》這部作品的。觀影的時候並沒有這樣覺得，因為作為一個中國人，看著這樣的美麗動畫畫面里卻是說著日軍戰鬥機設計師製造這些戰爭兵器的故事，心裡有些不適。但是看完之後回想起片中的許多細節，都覺得透露著宮崎駿老爺子對軍國主義日本的辛辣的批判和對現代科技的反思。片中夢境的處理極其出色，很有今敏的動畫作品裡那種以光怪陸離的幻想批判現實的感覺。卡普羅尼也很像《千年女優》里女優一直追逐的影子。根據我個人的理解，這不是一個日本人試圖將一個戰爭中的科學家形象光輝化的故事，而是一部用災難與炮火中的雲淡風輕，來突顯這樣的美麗夢境是多麼的虛幻不堪一擊的政治反思作品。同樣，它也描述了戰爭侵略者的一方，並不是我們腦海中的妖魔怪獸，許多也是為了自己的正義和夢想不懈努力的普通人們。《起風了》不是一部歌頌追夢少年的勵志動畫電影，而是一部質疑夢想的成人化反類型動畫。當我們最終明白夢想的代價的時候，看似純粹的夢想還有那麼美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