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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比莉亞之夜--Nights of Cabiria

卡比利亚之夜/花街春梦/她在黑夜中

8.1 / 36,620人    110分鐘 | USA:117分鐘 (restored version)

導演: 費里尼
編劇: 費里尼 艾尼歐佛拉安諾
演員: 茱莉艾塔瑪西娜 Francois Perier Franca Marzi Dorian Gr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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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沖

2014-03-19 19:49:07

阿皮亞大道上的瑪利亞


 
  
  九月時候,我寫了一個小說,關於一個叫趙三的女人。她是一個尤物與賤貨的結合體,美麗的、奪目的,但也是聲名狼藉的、命途多舛的。從8歲開始,她就一直在相信、被辜負、又相信、又被辜負的怪圈之中生活,但命運的種種虧待,並未使她冷漠,哪怕她剛被男人折磨得奄奄一息,當下一份感情來臨時,又會潑潑然地迎上去,不猶豫不懷疑不退縮,如同信徒約伯。可惜生活沒有給予她福樂的許諾,那她如蘚類植物的短暫生命里,一眼望去,儘是山重水複的屈辱和苦難。

  為這個小說寫提綱的時候,幾番心痛不能自己,窗外的燈火漸次熄滅了,正是萬古長夜的夜。我難以入眠,伏在桌子上斷斷續續地哭。半個月後,小說寫出來了,一個三萬多字的中篇。但因為才識與技巧的關係,離我預想的效果相去甚遠。於是很懊惱,還有一種隱約的愧疚,總覺得沒有一個完美的文本,給趙三以及趙三式的女人們一個交待,是虧欠了她們。

  後來,我遇見費德里柯·費里尼,我發現趙三的故事在1957年就被他拍成電影了,名字叫《卡比利亞之夜》,她在電影裡復活,歡喜與哀愁都有著勃勃生機。這使得這部電影成了一部超越時空的寓言,在不同的時代,呈現無窮的化身,卡比利亞和趙三們的過去與未來,都能在這110分鐘的影片中得到呼應、再現和昇華。

  費里尼曾說,回顧他創造的所有角色,卡比利亞是唯一讓他感到憂心匆匆的。她是俗世里最髒污的女人,做著最無可奈何的職業,卑賤,鄙俗,沒有尊嚴,畫著僵硬的妝,粗悍中帶著點土氣,不好看,也不被人喜歡。每當夜幕降臨,便妝扮一番,在阿皮亞古區內攔客,期待雇用她們身體的人。

  「我都不記得我是怎麼開始的,我只記得我那時還是個孩子……」卡比利亞自言自語著說。

  在羅馬這座廢墟之城,阿皮亞古道顯然是廢墟中的廢墟。它意味著文明的流失,人性的脆弱,以及事物的虛無。而電影,正是在這種無意義之地創造出的起死回生的奇蹟。卡比利亞們是聒噪的,她們沒臉沒皮,喋喋不休地展覽自己的困窘,「如果你知道我多辛苦,才掙到這些錢的話……我挨了很多打……」但又是卑微無聲的,她們的生與死、笑與淚、夢想與絕望、信仰和空虛,都無人願意聽聞。而費里尼在這廢墟上建立了一座不死之城,他讓隱藏的顯露,讓模糊的清晰,讓無聲的說話,讓卑劣的獲得恩典。

  在影片最開始,卡比利亞被戀人喬治奪走皮包,推下河流。這個人她剛剛認識一個月,不知姓名,不知住所,不知來歷,但她為他買絲綢襯衫、格子西服、駱駝皮衣,她給他所有的一切,她不保留地付出,肉體、金錢、愛,但還是被推下河流。

  她被救起來,一身悍然的悲哀,咆哮著對文妲說話,發洩心中的委屈與憤怒。文妲顯然對此習以為常,她不客氣地對卡比利亞說:「如果是我的話,我會親自把你的頭按進水裡,你這個瘋子!」

  這時候每個人都會以為,卡比利亞一定是恨透了喬治的。如果他再出現在面前,她大概想剝他的皮、抽他的筋。可是出乎想像,當她撩開門簾,看見桌子上喬治的照片時,於悽苦之間,不自覺地又一絲微笑——它稍縱即逝,但是飽含著叫人心酸的溫柔。

  這種微笑在影片中反覆出現,在卡比利亞憂患重重的生命里,她每每遇見善意、喜悅、美好的時候,都會這樣笑著,沒心沒肺,又滿心滿意,粗鄙的面容里,有一種令人動容的聖潔光芒。她因為生活些許的回報,饒恕所有的不平。

  在廢墟裡的雜草一樣,卡比利亞也有一種敦實、倔強的生命力,這些遊蕩在羅馬城郊的女人們,連為失戀矯情的資格都沒有。到了晚上,她又畫好她的倒八字眉,塗上口紅,穿上皮草,出去攔街攬客了。她依然是那個快樂的、聒噪的卡比利亞,做著鬼臉,跳著舞,評論別人的衣服,和別的妓女打架。偶爾她會被幸運之神眷顧,被一個明星,或者貴族招去,那麼,這次際遇就成了最大的炫耀資本。但大多數時候,她們所遇非人。

  在一個小劇院裡,她被一個戴著高禮帽的人催眠,看見美麗的公園,邂逅一個名叫奧斯卡的富有男子。她微笑著,抬起胳膊,和一個虛無的對象起舞,追光打在她的身上,她像一個新娘一樣嬌艷羞赧。
  「你應該在我在18歲的時候認識我,那時候我有烏黑的長髮……」

  夢醒之後,她聽見大家的嘲笑聲,當憤怒地走下台,一個男人向她走來。這是一個同樣自稱奧斯卡的會計師——這一細節顯然極具隱喻意義,它連綴起了夢與現實,暗示這隨後而至的一切,同樣是出於卡比利亞的自我想像,是水中月、鏡中花,是她一個人的愛情烏托邦,是無法企及的虛幻之物。

  可是卡比利亞重新相信,這個愛情新生的處子,重又變得清潔、虔誠、柔軟,她不再警惕與對抗,變得和婉乖順,她凶氣蒸蒸的倒八字眉彎了下來,這時候的她媚態橫生,言談之間都有一種陌生的風情。
  和那場被催眠的夢一樣,在卡比利亞的這一場大夢裡,也有一個操縱者,不過,他不會在她的頭上繞圈或招手,也沒有擊響鑼鑔,他只是睜著貪婪的眼睛,裡面的邪惡慾望,讓卡比利亞如夢初醒。她在愛情幻滅的絕望中,對奧斯卡哭著說:「你殺了我吧,把我扔下懸崖吧,我不想活了!」奧斯卡沒有殺她,不過,他把她從年少開始賣身、挨打、受虐換來的錢全部拿走了,他倉惶失措,跑得如喪家之犬。卡比利亞傷痛欲絕,在落葉與泥濘中翻滾,很久以後,她終於爬起來,一個人愴然離開。

  她的手裡,握著幾支細瘦的野花。除了它們,她現在一無所有。
  電影省略了卡比利亞此後的生活,但我們多少能從她上一段失戀,猜到一些蛛絲馬跡:卡比利亞坐在夜幕下小屋前,想到生命的流逝,死亡的不可避免,一切入事都有它的盡頭。她睜大眼睛,第一次感到驚懼。但那種時刻,能與她互相安慰的,是一隻母雞。她把它從籠里掏出來,抱在懷裡,反覆撫摸它的羽毛……

  這就是她的餘生,孤苦的、狼藉的、絕望的,只能與一隻母雞相依為命的歲月。可是她沒有像俄狄浦斯般傷害著自身,也沒有像蘇格拉底那樣發出無止境的聒噪──抱怨神的不公正和請求一種快捷的死亡。卡比利亞超出了我們對她的估量:她虔敬地接受了上帝賞賜的全部傷害。沒有詛咒,沒有論辨,沒有任何試圖挽回的掙扎,她把她的痛苦無聲地消化。

  影片末尾,她穿過黑暗的密林,一隊歌唱著的年輕人經過她身邊,他們吹著口琴,拔響吉他,拉著手風琴,姑娘與小伙子騎著自行車,個個意氣風發,有人模仿狗叫聲,有人快樂地唱著什麼,一個戴著大檐帽的姑娘向她友善地示意。

  卡比利亞慢慢地又微笑起來,她的眼角,還掛著一滴黑色的眼淚,發間綴著枯葉的碎屑。一如從前,她又饒恕了一切。

  看完了《卡比利亞之夜》,我淚流不止。想到奧涅爾的印象派的地母,也是一個妓女,一個強壯,安靜,肉感,黃頭髮的女人,二十歲左右,皮膚鮮潔健康,乳房豐滿,跨骨寬大。她說話的口吻粗鄙而熱誠:「我替你們難過,你們每一個人,每一個狗娘養的,我簡直想光著身子跑到街上去,愛你們這一大堆人,愛死你們……」

  這才是女神。俗世的身軀滿足著眾生淫邪的慾望,承擔著人類的罪責,她的靈魂深處,卻是我們誰都無法企及的信仰的純正,人格的偉岸,愛的熾烈和聖寵的救贖!她們不以賜予當作福樂的投資,不以饒恕贏取塵世的榮耀,如同上帝的僕人約伯,漸次失去財產、親人、健康,仍不背棄,這才是真正的信。

  在電影中,卡比利亞和女伴們一起去教堂朝拜,禮畢的時候,信徒們依次親吻聖像,許多人怕髒,只做出一個像徵性的假動作。輪到卡比利亞,神父指指臺階,她毫不猶豫地跪下去,親吻被無數人踐踏過的地面。

  當她抬起頭的時候,眼裡是閃爍的淚水。

  「你叫什麼名字?」

  「瑪麗亞。」

  可是在羅馬的阿皮亞大道上做皮肉生意的時候,她自稱卡比利亞,她用這種方式,來保護靈魂的聖潔。

  只有遇見愛人,或者遇見無私的施捨者,在幸福的愛情與高尚的人格面前,她才說出真實身份——瑪麗亞·塞卡瑞莉。

  福音書里講到一個妓女,抹大拉的瑪麗亞,一個輕浮的、放肆的女人,一個被基督拯救的女追隨者:她用懺悔的眼淚為耶穌洗腳,用密軟的黑髮來把它們擦乾;在耶穌被釘上十字架行刑的日日夜夜裡哀哭祈禱餵他喝水;耶穌死後,她進入停屍的墓穴親自用油脂為其淨身……

  奧古斯丁在《約翰研究》中說:「看看拉撒路的姐妹抹大拉的瑪麗亞,她擺脫了一個充滿罪孽的人的巨太重負。因為她是一個眾所周知有罪的女人。可是人家對他說:『她許多的罪都赦免了,因為她的愛多。』」

  在這種意義上,卡比利亞就是羅馬阿皮亞大道上的Magdalene,一個不道德的妓女,但也是最接近神的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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