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部半藏的刀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知道嗎，Kiddo，現在是我最痛苦的時候……——Bill

《追殺比爾》是Quentin Tarantino的第四部電影，相對十年前的《落水狗》和《黑色追緝令》，《追殺比爾》是一場混搭風的視聽盛宴。我們可以在影片中強烈感受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香港武俠電影的影響，同時日本早期的武士電影成為了貫穿影片始終的符號，動漫竟也成為了導演妙手生花地插曲。各國不同次元的文化在同一部影片中彼此交融卻不顯得突兀或格格不入，向來劍走偏鋒的Quentin Tarantino無負「鬼才」之名。
《追殺比爾》第一部與第二部上映之間相隔僅短短半年。事實上這兩部電影是同時拍攝製作的一部完整的影片。由於片長長達4小時，而被導演臨時起意，極迅速地拆分為兩部電影。因此本篇影評將視《殺死比爾1,2》為一個整體。
與其說《追殺比爾》是一部愛情電影，我更傾向於這部影片的主題是關於「復仇」。影片開篇即寫到：「Revenge is a dish best served cold.」這句話出自《星際迷航2：可汗怒吼》。它的意思是：復仇不應當在盛怒之時，而應當在冷靜之後。
影片講述的故事雖然繼承了Quentin一貫的敘事風格，充滿了倒敘，插敘，但不難整理。Bill是致命毒蛇暗殺組織的老闆，Beatrix Kiddo作為組織中的一員，同時也是Bill的情人。一次任務中Beatrix發現自己懷了Bill的孩子，權衡再三她決定給孩子一個清白的出身。於是Beatrix放棄任務，在德州埃爾帕索與Tommy Plimpton準備結婚。Bill得知Beatrix的下落後，出於強烈的嫉妒屠殺了婚禮綵排當天教堂內所有人。Beatrix頭部中槍卻僥倖未死，4年後她甦醒過來，發誓要當日參與屠殺的人血債血償。
影片共分10卷，幾乎每一捲都是一個關於復仇的故事：
Vol1. ②——Beatrix向Vernita Green復仇
Vol2. The Bride——Beatrix向Buck復仇
Vol3. The Origin of O-Ren——石井尾蓮向殺死她父母的松本復仇
Vol4. The Man Form Okinawa——服部半藏為Beatrix鑄刀以此向Bill復仇
Vol5. Showdown at House of Blue Leaves——Beatrix向石井尾蓮和Sofie Fatale復仇
Vol6. Massacre at Two Pines——Bill向Beatrix復仇；Budd與Bill不和而離開並謊稱將Bill送他的刀賤賣以此傷害Bill
Vol7. The Lonely Grave of Paula Schultz——Budd活埋Beatrix為兄長Bill出氣
Vol8. The Cruel Tutelage of Pai Mei——無
Vol9. Elle and I——Elle向白眉復仇；Beatrix向Elle Driver復仇
Vol10. Face to Face——Beatrix向Bill復仇
本片中描述的復仇具有兩個特點：一個是瘋狂，另一個是偏執。
Quentin是張徹當之無愧的粉絲，對暴力美學和血漿的使用較之前輩有過之而無不及。本片中涉及六場刺殺和兩場屠殺（雙松教堂和藍葉屋），後者場面尤為慘烈。極盡誇張的出血量和血液長時間噴射四濺的方式極具震撼效果，甚至血漿的顏色也特地選擇了有別於真實血漿的鮮紅色。這是一種發洩式的瘋狂。正如Bill後來問道：「你在找到我之前殺了那些人感覺不錯吧？每一個都很爽吧？」Beatrix：「是的。」
說到偏執則不得不提到服部半藏為Beatrix打造的那把刀。在一個滿世界槍枝氾濫的年代，用刀決鬥甚至以一敵眾似乎是一種難以理解的行徑，而在本片中無論是特意去沖繩求刀的Beatrix，還是石井尾蓮和她的幫眾，又或是後來Beatrix與Elle以及Bill的對決，他們都選擇了用刀解決仇恨，Bill和Beatrix甚至是在有槍的情況下放棄了持槍的優勢。不得不說這是一種刻意。這種刻意讓我想到宋襄公泓水之戰的故事。此類向來被擅於權變的天朝人標記為愚不可及的負面教材亦可視為對於傳統的固執，恰如本片對日本武士精神和中國武俠道義的禮敬。無論結果，正面對決的坦誠和勇氣是這兩種文化都極看重的。「有件事情我們不能做，就是像鼠輩一樣半夜偷溜進去，在睡夢中殺了她。我們不能做這種事的原因是：因為這太下流了！」
與此同時我們應當注意，Beatrix在復仇的過程中對服部半藏所贈之刀有著異乎尋常的執著。藍葉屋屠殺中刀曾被GOGO打落，GOGO死後Beatrix復又拾起。Budd曾把這把刀賣給Elle，Beatrix殺死Elle後放棄了Budd的刀，仍舊帶著自己那把刀上路。即使在飛機上我們仍能看到這把刀立在Beatrix身側，此時舷窗外是一片血色紅雲。影片最後一捲與Bill face to face時Beatrix舉著槍，背後仍背負著這把刀。幾乎刀不離身是Beatrix的特點，而其中緣由早在服部半藏將武士刀交給Beatrix時已作了交代。他說：「我造了一個能殺人的東西…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內心深處同情你的遭遇…這是我鑄過最好的一把刀，萬一你的復仇之路遇上了神，神也會被劈成兩半。」到此這把刀的含義應當非常明晰，它代表的是仇恨。在服部半藏的眼裡，他鑄造的「能殺人的東西」不僅僅是刀劍，而是仇恨本身。故而它極其鋒利，遇神殺神，遇佛殺佛，因為仇恨「唯一的目的是要消滅敵人…它壓抑了所有情緒裡的人性和同情…這是戰鬥藝術中的真理」。
以此類推，我們不難發現Bill手中那把服部半藏的刀刀鞘上繪有般若的頭像。這裡的般若顯然與佛教無關，而是出自日本傳說中的一種鬼怪，它所代表的是嫉妒。影片中這把刀的特寫出現過兩次：一次是Bill命令Elle終止任務時，另一次則是與Beatrix面對面談話時。每一次特寫，般若像均清晰可見。而Bill製造雙松教堂慘案最終引發這一系列殺戮的根源正在於他深深嫉恨著Beatrix不告而別並且懷著身孕，即將與一個件件皆不如自己的男人步入禮堂。
影片中第三把服部半藏的刀是Bill贈與弟弟Budd的刀。
在石井尾蓮被殺之後Bill曾去找Budd，提醒他小心Beatrix。Budd則表現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樣子。當Bill問及那把他贈送的刀時，Budd笑著說他把刀典當了。作為無價之寶的服部半藏的刀，在Budd口中則變成了「在埃爾帕索算不上什麼寶貝，我當了250塊錢。」這是在輕賤Bill的情意。而Budd同時還告訴Bill他在脫衣舞酒吧當保鏢，他甚至還告訴Bill，Beatrix來找他只需要去酒吧，隨便找個茬，他們就能打起來。這是在輕賤自己。Budd因為與Bill的分歧離開，住在埃爾帕索郊外的一個箱屋內。埃爾帕索位於德州最西端，與墨西哥華雷斯城隔河相望。而華雷斯城幾乎成為了毒品與暴力的代名詞。我們不難想像艾爾帕索惡劣的地理與人文環境。這裡有必要對比最後一捲中Bill的居住環境，墨西哥薩利那的四季別墅，雙層豪宅，私人沙灘還有酒店式的管理。連Elle都能將一百萬美元甩在Budd的面前。難道真的是Budd的收入如此不堪，技能已經嚴重退化，而Bill又如此吝嗇，對自己的親弟弟一毛不拔，所以他不得不在一個色情小酒吧中擔任任老闆呼喝，替脫衣舞女踩著溢出的糞便通廁所的保鏢？答案顯然是否定的。Budd在以自我放逐的方式傷害Bill，傷害愛他的人。能夠以傷害自己為代價令他人痛苦的前提是，那個人正愛著你。Beatrix與Elle廝打時，在被打爛的櫃子里發現了那把被謊稱以250美元賤賣的名刀。她抽出刀身，上面清晰地刻著：獻給我的弟弟Budd，我唯一愛的人——Bill。這把刀代表的是愛。
Beatrix一直背負著象徵仇恨的刀，然而在艾爾帕索的箱屋中她舉起了象徵愛的刀，而仇恨則握在了Elle手中。Beatrix曾在跟隨白眉學藝時吃足了苦頭，但是她的固執和倔強終於使她得到了白眉的認可，身手中更是深刻地烙下了白眉的烙印。我們不難發現Beatrix曾經兩次使用過戳人眼球的招數（一次在藍葉屋，另一次對付Elle），這招原是白眉對Elle使用的。Beatrix從棺木中脫困而出使用的則是白眉傳授的寸勁。Bill曾對Beatrix說，白眉的五雷穿心掌一直是他的不傳之秘。而這項絕招白眉最終還是傳給了Beatrix。這說明Beatrix與白眉之間有著深厚的師徒情義。而這也是Beatrix在得知白眉為Elle所殺之後憤怒至極的原因。隔著狹窄的走道，她們持刀對峙。這是一場愛與恨的對決。
仇恨，嫉妒，愛。服部半藏這三把刀的共同點在於它們都是傷人的兇器。Quentin在本片中用刀將這三種情感具象化，同時也賦予了它們刀鋒的凌厲。我們不妨回顧一下影片中三對相愛相殺的人物關係：
1. Bill與Budd之間的感情和傷害前文已經提到過，這裡不再贅述。
2. 白眉與Beatrix。白眉這個古怪的老道據Bill的說法應當活了千餘年了。他是世外高人，曾以五雷穿心掌血洗少林寺。Bill，Beatrix等頂尖的職業殺手在白眉面前不過是玩過家家的孩童罷了。Beatrix曾經好奇地問Bill：「他怎麼會答應收我？」
Bill：「因為他已經很老很老了，和其他老不死的王八蛋一樣，越老就越寂寞。年紀改不了他的脾氣，但也讓他學到了有個伴兒很重要。」
Beatrix就是那個伴兒，雖然他們從最初相見開始就不對盤。Beatrix似乎對自己的功夫頗有信心，而對白眉的囂張無禮非常看不慣。白眉則顯然不滿意Beatrix差勁的中文，不會講廣東話，日語反倒很流利。Bill說過，白眉奉行「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Bill也說過，白眉鄙視美國人。當Beatrix敗陣之後試圖用磚頭襲擊白眉時，他們的矛盾衝突一度飆升到頂峰。白眉在飯桌上拍下筷子對Beatrix罵道：「如果你像狗一樣吃東西，我就讓你像狗一樣住在外面！」然而在Beatrix沒有看到的時候白眉會甩手一捋鬍子，露出滿意的笑容，Beatrix也沒有再流露出第一次見到白眉時那種憤恨不甘的表情。最終白眉將他的一身武藝以及不傳之秘五雷穿心掌都教授給了Beatrix。這其中的過程影片並未描述，然而觀眾已能心領神會。
3. Bill與Beatrix。Bill與Beatrix是工作夥伴，同時也是情人。從故事的結尾來看，他們之間的感情顯然是真摯的。然而這與信任無關。Beatrix發現懷孕之後的反應是不能告訴Bill，否則她的女兒將無法得到一個清白的出身。Bill發現Beatrix琵琶別抱之後並未與Beatrix深談，而選擇屠殺雙松教堂泄憤。即使在四季別墅雙方終於能夠坐下對話，他們仍然需要」The Undisputed Truth」這種坦白劑的保證才能相信彼此。這種來自雙方的不信任使Beatrix在雙松教堂受到了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打擊，同時也造成了Bill在此之後的精神折磨。Bill對BB說：「我知道開槍打她會有怎樣的結果，但是我不知道我打了媽咪以後會自己怎麼樣。」BB：「後來怎樣？」Bill：「我很傷心。」
這種相愛同時又相互傷害的關係就像宿命一般強勢且無從逃避。影片中Bill與Beatrix坦誠交談之後，Beatrix明白Bill一直愛她，她此前糾結的喪女之痛也在見到BB之後釋然。此時的Beatrix似乎已經失去了復仇的理由，然而她仍然無法平息心中的憤怒，依舊選擇向Bill復仇。這就要回到影片最開始的那句話「Revenge is a dish best served cold」。Beatrix在雙松教堂慘案事發四年後醒過來，對於她而言，慘烈的過去猶如昨日，她在病床上哭號。強烈的仇恨令她的固執變成了偏執，失去了本應有的人性和同情。正如服部半藏所說：「復仇不是一條直路，而是一片森林，就像在森林裡容易迷路，迷失了方向也忘記了來路。」直至她一路趟血而來殺死了Bill才驀然發現他們就像BB和金魚的故事一樣「有些事做了以後就無法再改變。」
日本著名動畫導演庵野秀明曾在《EVA》中創造了AT力場（Absolute Terror Field）這個進可攻退可守的概念，並在TV版末尾借渚薰之口一語道破——AT立場即是心之壁壘。人因為寂寞希望從他人那裡獲得慰藉，然而人同時也會對外界的侵入保持著本能的警惕和攻擊性，與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會隨著距離的縮短彼此傷害愈甚，就像豪豬一樣，雖然想將自己的溫暖傳給對方，但身體越靠近週身的刺越會使彼此受傷。這就是心理學上的豪豬困境（Hedgehog's dilemma）。
《追殺比爾》似乎正是建立在這樣的困境之上。在對Bill痛下殺手之後，Beatrix所表現出的悲傷以及隔日早晨在洗手間中不可抑制的痛哭讓我不由地想起《EVA》結尾真嗣用力扼住明日香的脖子，而後又痛苦哭泣的情景。如同本能一般，無法抑制的愛與恨，傷害與痛苦反反覆覆糾纏不休，生之為人，貫徹始終。
Quentin Tarantino以仇恨為切入點，撕開了以愛為名的傷口，狠狠撒了一把鹽。然而他並未至此止步。影片近結尾處Bill對Beatrix講過一段關於超人的想法，他說：超人的與眾不同在於他是天生的英雄卻偽裝成凡人。他戴著眼鏡，穿著西裝只是為了融入凡人的社會。Clark Kent是超人眼中我們的化身，他軟弱，缺乏自信，他是個懦夫。這是超人對全人類的批判。這大約是本片中最不著邊際的台詞了，我們似乎很難將它與主線情節聯繫起來。這段台詞的存在似乎只是為了讓Undisputed Truth起效的這兩分鐘顯得不那麼尷尬。事實上，這段話真正觸及了問題根本。
超人的形象正如本片中的Bill與Beatrix相彷彿。他們都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正常人，擁有著普通人所不具備的能力，因此他們也無法融入常人的社會生活。然而在Beatrix懷孕之後，事情發生了變化。她對於孩子的愛使她恐懼殺手這種不能見光的職業將會帶來的打擊。Beatrix試圖將自己偽裝成一個Clark那樣地平凡人，在錄像點裡打工，陪Tommy去看電影，給自己一個正常的婚姻。電影前8卷中每當他人提及Beatrix的名字時總是被「嗶——」的一聲取代，警方無從得知雙松教堂內渾身是血的新娘的真實身份因而只能稱她為「The Bride」。直到第9卷觀眾才從Elle口中得知女主角的完整姓名——Beatrix Kiddo。這也是一種對於逃避的暗示，直到避無可避。然後我們看到了小學老師點名的片段，打扮成小女生模樣的Kiddo與其他孩子之間的差別一目瞭然。Kiddo本身即是孩子的意思，但Beatrix顯然不是，那只是她自以為是的偽裝而已。Beatrix的恐慌和逃避點燃了Bill爆裂的情緒，他甚至並未弄清Beatrix離開自己的原委，便將嫉恨以一種殘酷的方式發洩在所有與婚禮有關的人身上。正如他自己所說，當時的自己並未瞭然這麼做對自身的創傷，在這段感情中他表現得「軟弱，缺乏自信，他是個懦夫」。
影片中另有一個值得玩味的情節。當Bill問Beatrix為什麼不把白眉交她五雷穿心掌的事告訴他時，Beatrix回答：「或許因為我是壞人吧。」事實上難道不是因為Beatrix畏懼Bill對她與白眉關係的嫉妒而下意識地選擇隱瞞嗎？人總是期待著用迴避的方式逃離現實的殘酷與無奈，但正是因為人的軟弱，缺乏自信才引來了嫉妒，放縱了仇恨，拋棄了愛。Ridley Scott在《黑金殺機》中曾借Malkina之口表達他對此的看法：人心的虛弱逼得我們走向絕境。或許你不能苟同，但懦夫是最殘忍的事，而接下來的大屠殺可能會超乎我們的想像。《追殺比爾》這部影片恰恰為這句話做了的最完美的詮釋。正如《修羅の花》所唱：
道理也好感情也罷，淚水也好夢想也罷
昨天也好明日也罷，都是無緣的話語
置身於怨恨的湍流之中，心早已被丟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