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萌SoPhia
2014-04-16 16:15:41
在平淡生活中尋找詩意(附陳哲藝導演專訪)
《爸媽不在家》是剛剛步入天命之年的第50屆金馬獎的最大冷門。爆冷就意味著觀眾要在資訊極度匱乏的狀態下完全用直覺去迎接一部電影。從來沒聽說過的導演,從來沒見過的演員,這正是狹路相逢見真章的時候。這一次,爆冷帶來了驚喜。
和導演陳哲藝的採訪約在午夜,忙碌的連軸海外發行宣傳並沒有減損他語氣中的清爽精神,畢竟太年輕,84年的白羊座男生,對電影有執著的熱情。也許是因為有著相同的海外求學電影背景,採訪中的觸角蔓延到比我預想更遠的邊際,從劇本創作到現場拍攝,從電影教育到華裔電影人的海外機遇,從童年往事到未來發展,陳哲藝像一個成績很好的學長,循循善誘的告訴學妹,考第一名的秘訣就是要好好學習,認真復習。聽上去似乎不如寶典秘籍來得誘人,但武林正道自有正道的力量。
儘管導演一再重申《爸媽不在家》是一部完全沒有企圖心,非常單純講故事的電影,然而本片的視野之廣,角度之準,敘事的老道成熟都讓我擊節稱讚。陳哲藝回歸自己的故土與記憶,描寫了一個調皮男孩與菲律賓籍女傭泰瑞的短暫相處,和一個平凡的三口之家的境遇變遷。像一面小小的三稜鏡,折射出金融風暴下90年代的新加坡七彩光譜。
電影的最後,家樂在泰瑞進入機場之前剪下了一束他平時覺得「Very 臭的hair」(新加坡式中英文夾雜對白,也為電影情景增色不少)作為告別。其實,電影中有三個小孩,泰瑞遠在菲律賓的孩子,男主角家樂,以及母親肚皮里揣著的孩子。其實,所有的小孩,都在爸媽不在家的情形下偷偷的長大。
「電影如果太主觀,就會出現盲點。」
潘萌(以下簡稱潘):導演好,我們從電影本身開始聊起吧,首先劇本寫了多久?
陳哲藝(以下簡稱陳):整整兩年的時間。
潘:最終稿和最初的版本差異有多大?
陳:肯定是非常大。我最原先的初稿,它裡面的靈感其實來自我小時候的回憶,個人的成長經歷,所以剛開始寫的時候就比較像在記錄自己的童年。因為確實生活本身是沒有什麼架構的,很平淡,所以其實第一版寫的太近了,太貼近自己。後來慢慢找到比較客觀的方法,給自己一些距離,形狀就慢慢出來。比如我有兩個弟弟,我們是三兄弟,但其實最後片子就變成獨子。第一版劇本是有三個小孩。
潘:在寫這種非常帶有個人經歷的題材,可能在外人看來好像很容易,但其實更麻煩。
陳:你說的沒錯,會很難啊。會有很多盲點。很多時候你會沉溺於一些腦海裡的烙印,有時候又放不開,因為太主觀了。電影如果太主觀,就會出現很多盲點。需要加工和處理。
潘:如果太是自己的故事,也許最後只會感動自己,別人可能看了也體會不到相同的點。
陳:對啊,你覺得你是抓到了一個點,但其實它還是很模糊很不清楚的。你還沒有看到它背後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潘:那你剛才說最後找到了一個可以拉開距離的,比較抽離的客觀的創作方法,到底是什麼?
陳:其實……就是必須不停的寫啊。寫了第一版之後一定要寫第二、三、四、五版,必須很努力的去批判自己的作品。
潘:劇本讓我覺得花了很多功夫於無聲處,成熟、細膩、流暢。可不可以問一下你是什麼星座?
陳:白羊。
潘:哪有這麼細膩的白羊?
陳:我非常典型的白羊啊。就很固執,做什麼東西我都不會放過自己。
「在生活中找到一種隱喻和詩意。」
潘:我對電影中雞的意象很感興趣,從一開始的電子雞,到寵物雞,過生日吃炸雞,祭祖用的雞等等,這些想法是怎麼來的?
陳:我喜歡在生活里找到一種隱喻,找到一種詩意。電影不只是在重現生活,其實是要很有選擇性的,很小心的去找到你想要的呈現。我很多時候創作的方法從觀察自己的記憶出發,小時候玩電子雞,一度也有養小雞,小雞長大之後我家的菲傭就真的把它們宰了,我們也就真的把它們吃了。
潘:同感啊,我們的童年就是這麼的殘酷。
陳:而且不管是生日啊什麼的,小朋友最喜歡吃肯德基嘛。這些不相幹的東西,當把它們串起來,其實就找到了裡面的隱喻和詩意。電影對我來說為什麼這麼好玩,就是裡面的這個東西。你可以抓出生活很平淡的東西,裡面的意思又會不同。
潘:那如果劇本定稿和最後成片相比,有沒有哪裡是有點兒遺憾的,比如說多一些時間,或者成本預算再大一點,能夠更好的呈現?
陳:這個片子我看了很多次,帶著它去不同的影展。上次看大概是在舊金山亞美電影節的時候,到目前為止,我還是蠻滿意的,也許一年兩年後會看到更多的瑕疵。以我想呈現的作品來講,應該是我有史以來所有作品中完成度最滿意的一個,看的時候很舒服。
潘:這種第一部長片所特有的真實度和新鮮度,對每個導演來說都是可貴的。
陳:應該說這部電影的企圖心其實很單純。我一開始就想要很誠懇的講一個簡單的故事。完全沒有說要爭多少票房,拿多少獎。完全就沒有這種抱負。就是很單純的要拍好一部電影。到目前為止《爸媽不在家》拿了差不多30個獎項,在非亞洲地區也得到了很好的成績。我也是現在才意識到,也就是因為一開始的目標是那麼的單純,所以現在片子才會有這樣的能量和力量。
潘:《爸媽不在家》的海外發行情況怎麼樣?你覺得歐美觀眾對這部電影的接受度如何,和你預期的反響有沒有差異?
陳:4月20號我們會去北京,在北京電影節辦大陸地區的首映。接下來5月在英國,接下來還有韓國和日本。國外觀眾的反應很好。我們在法國的票房好到讓我意外。今年1月在瑞典放映,每天上座率也非常高。現在已經銷售到世界各地三十多個地區,以一個亞洲很小眾的華語電影來說,很難得。
潘:的確是非常好的成績,恭喜你。
陳:謝謝,我覺得這部電影帶來的收穫很多。
「Shape、Tension、Energy」
潘:我在之前的訪問中看到你有提到過三個詞,你認為電影最關鍵的是shape 、tension和energy,這個理論很有意思,可以具體用《爸媽不在家》做例子,解釋一下嗎?
陳:以整個電影來說,很多人跟我說為什麼這個片子剪的那麼精準和緊實,點到為止就走了,這個就是因為我一直在保持著這三個東西。我不會讓能量散掉。如果一看到已經夠了,再多就要泄掉了,我就馬上剪。如果要具體講例子,可能要看著片子一邊說。
潘:整個電影拍攝週期有多長?
陳:本身只有25天。但從構思到完成花了三年。
潘:實拍中有沒有覺得很困難,印象很深的一場?
陳:嗯,我自己蠻喜歡的一場是酒樓里奶奶過生日。那場蠻辛苦的,足足拍了2天。因為演員太多,我又想營造一種很生活,很自然,沒有加工過的味道。所以不管在選角上還是拍攝上,都花了很多時間。所以最後看到的,就是一個大家都很熟悉的華人大家庭。
潘:那場戲非常家常,非常親切。
陳:我記得在剪片的時候,爸爸發酒瘋的那一段,我突然在畫面上看到我自己的爸爸。我突然感覺這些人都是我認識的,都是從我生活里跑出來的。我相信只要是華人,看了那場戲都會有共鳴。
潘:應該有很多人跟你說看完《爸媽不在家》會聯想到楊德昌導演的《一一》吧?在創作和拍攝《爸媽不在家》的時候,有受到哪些作品的啟發嗎?
陳:很多時候,那些影響不是導演自己可以弄清楚的。我當然也有喜歡的導演,也看了很多電影,一個導演通常都是從前輩和很多電影中吸取不同的養分。楊德昌當然是我一直以來很欣賞的導演,如果有人說在我的片子裡看到了一種楊德昌的味道,我也覺得是件好事啊。
潘:除了楊德昌,還有哪些是你喜歡的導演?
陳:我欣賞的導演包括侯孝賢,楊德昌,李滄東,李安……應該說可能大家會拿我的片子做比較,可能因為我們在看社會、選題材還有在我們的電影裡面都看到了對人文的觀察和興趣。
潘:你最近看過的一部片子,會想要推薦給大家的是什麼?
陳:我滿喜歡去年在坎城電影節的一種關注單元裡的, 法國片子, stranger by the lake(《湖畔的陌生人》)。他其實是個同志電影,但是我這十年來最好看的同志電影。它很像希區柯克拍出來的同志電影,抓張力抓的很好,而且很多時候,他懂得去超越和顛覆觀眾的期待。這部片子不可能拿金棕櫚,我也很喜歡blue is the warmest color(《阿黛爾的生活》),看了很震撼很感動。但stranger by the lake很特別的,作者的味道和性格,非常鮮明。
潘:接下來下一步電影計劃是怎麼樣的?
陳:我現在有幾個不同的idea在同步進行中,應該會在外國拍。也有可能會是英語電影。因為我現在居住在倫敦,所以開發的案子都是在英國,偶爾也會往LA跑,開會什麼的,也有可能在美國。具體哪一部會先進行,很難說。
潘:現在中國電影市場這麼繁榮,有沒有可能來大陸拍片呢?
陳:是有那樣的可能性,但要先找到好的劇本。目前我沒有很想自己來創作,因為太痛苦了,也太久了。如果找到適合的編劇一起,當然會考慮在大陸拍片。
潘:所以你不會想一直堅定的走作者導演的路線,也會選擇和編劇合作?
陳:我以後當然還是會自己動筆寫劇本,但是這幾年會比較想要拍別人的劇本,和編劇一起合作。
「第一部電影最重要的是拍自己了解和自己明白的東西。」
潘:在義安理工學院電影系畢業之後,為什麼又繼續去英國讀的電影?
陳:我在新加坡念了三年,之後又去英國電影電視藝術學院學了兩年的導演,拍了很多短片,目前為止有十部短片。我那個時候非常堅持要去那個學校。因為我已經念過三年電影學校了,我想更專注在提升導演能力。英國這家學校也是少數專業很細分的電影學院。每個系只收8個人。
潘:畢業之後是很快就決定要回新加坡拍片,還是當然考慮過留在倫敦發展?
陳:首先身為一個外人,非白人,要在倫敦拍第一部長片是滿困難的。第二、我覺得第一部電影最重要的是拍自己了解和自己明白的東西。可能很多年輕導演野心很大,拍第一部電影的時候都想要拍很聳動的題材,或者大規模的故事,但是我覺得很多時候如果你不了解,你是很難把它清楚的拍出來,即使拍出來也可能是虛的,不完整的。所以唯獨的方法就是往心裡掏,找比較個人的故事。所以我就回到了新加坡。
潘:中國和新加坡有相似的地方,就是以前一講到留學,都是學理工或者經濟方面的比較多,但這幾年開始,出國學電影的華人也越來越多了,作為學長,有沒有什麼要提醒後來者的?
陳:電影這個東西要想很長遠的走下去,很重要的是熱忱,必須真的很愛電影,真的很想為電影奉獻。因為拍電影真的太辛苦又太困難。如果沒有真的愛上電影,一個人可能不會走的太遠。現在可能很多亞洲學生都只看到電影的光鮮亮麗,非常吸引人,很性感的一個事業,但是大家還沒有想到裡面有多辛苦,多孤獨。唯一能讓你撐下去的,就是真實的熱愛。
潘:聽說現在義安理工學院的電影系的報名人數越來越多,被新加坡媒體稱為「陳哲藝效應」。
陳:所以我又是高興,也有一些擔心。其實不想大家一窩蜂,覺得好像很容易拿獎,成功成名,用錯誤的心態去選擇這一門。但好的地方是,電影是很殘酷的,如果你真的不適合,沒有毅力,其實這個行業很快就會把你踢出來。
潘:講到陳哲藝效應,我突然想到哲藝這個名字,有哲學有藝術,有什麼特別的由來的嗎?
陳:這個名字是我奶奶取的。我們華人都說一個名字可以寓意一個人的命運。所以我應該要謝謝奶奶,雖然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取這個名字給我。
潘:很不像一個新加坡男孩常見的名字。
陳:沒錯,很少見。我在中學開始對戲劇和藝術很有興趣,加入劇社什麼的,有一度我爸媽滿擔心的,華人父母嘛,都會覺得走藝術這條路不太踏實,有一度我爸媽就真的想幫我改名字。真的要感激我奶奶,她幾年前去世了,但她給我的名字讓我走了這麼久。有可能真的是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