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飛揚
2014-04-18 22:51:29
姜文:而今我輩狂歌
「像你們這樣受過教育,充滿理想又相對清貧的年輕人,並不想做個商人,但是你們卻同情資本家。你們為什麼不同情藝術家呢?資本家能給你們什麼好處嗎?你們在妄想什麼呢?」51歲的姜文拋給年青記者們一連串硬邦邦的干話,教育、資本、藝術、理想,屬於時代的關鍵詞,落地成山。
面對媒體,姜文氣勢洶洶,卻也理所應當。他是跨時代的成就者,有足夠的成績支撐這份強勢,甚至強勢到野蠻,無論他的話語有理無理,一如他為數不多的電影的氣質。馬小軍的書包扔上天空,稀里嘩啦,落下滿地方子和板磚,還有暢快淋漓的酒,像姜文給人直面的印象。但不要忘記,那拋向天空的書包里,還滿裹理想、熱情和夢境,以及藝術家狂熱的追求。
1963年,姜文生於唐山,童年撒歡兒在農村,後隨軍人出身的父親輾轉貴州等地,十歲隨父母遷居北京,住進軍隊大院,於是焉也就成了大院子弟,這將在未來幾十年成為某種符號性內因。1980年,進中戲表演系。粗線條地勾勒,囊括了姜文所有的身份要素:家庭出身、地域文化、童年經歷、教育背景,以上種種,似乎並沒有神奇之處,但是日後,它們將成為姜文永遠的精神印記。
輾轉的生活帶給姜文早早的獨立和成熟,如今他甚至為贈送兩個幼子真正獨立嘗試的生活,而上演貨真價實的「爸爸去哪兒」,父子三人回到新疆小城的荒野郊區生存一年。姜文霸道的成熟由外而內,夯實沉著。就像他在《末代皇后》中的表演,如同老演員一般,他控制著表演的節奏,以致於初出茅廬,也絲毫沒有被潘虹的光環所掩蓋。那一年,姜文22歲。
這份少年老成,引起了一代大師謝晉的注意。23歲的姜文成了《芙蓉鎮》上的右派份子秦癲子。戲中人痴癲,戲外人痴狂,姜文與劉曉慶的愛情在那個年代鏘然有力。痴狂到在暴脾氣的謝晉面前大膽地改動劇本。一老一少,激盪交流,成一時佳話。而冥冥中相契合的,是兩代影人對藝術相同的堅定與熱愛,以致於常常要以蠻橫的方式示人。
一年之後,姜文從第四代的人文關照,走進第五代的影像世界。狂野的高粱地裡,通紅的落日餘暉中,大膽向前的妹妹身後,立住一個蠻橫的愛人,高密東北鄉到處瀰散著姜文特有的野氣。野氣無韁,遊走入社會底層,祭奠於1989年的《本命年》。無助與迷茫的李慧泉,在展示野氣之外,更提供了沁人人心的悵然。
之後的姜文,在演員之路上走的順風順水,也敢於嘗試變化,翻譯驚喜。嗓音沙啞的《李蓮英》是個驚喜,聲聲河北方言,翻出姜文少時的唐山記憶。《北京人在紐約》同樣是驚喜,此劇一出,萬人空巷。異國他鄉的王起明,讓人咂摸出人生諸般苦澀,至今也是內地電視劇史上最經典的角色最前列。
作為演員,姜文是他人釀作的酒。而他們那代人卻總喜歡在雪地裡撒野,特立獨行。依著他的性格,非要自己做酒,方過癮,方痛快。正所謂「我戀春光,春光誘我,誘我嘗仙色」,這是他強勢的性格使然。90年代雜亂叢生的電影生態里,姜文以其蠻橫的姿態行事,卻以最文明的方式調製電影之酒。這份文明,來自他對電影最虔誠,最原始的熱愛。
他像極了一顆子彈,彈頭閃著鋒芒,飛出凌厲的氣勢,每每能夠在螢幕上射出密集的洞。而子彈的起點,則在北京西壩河一間六平方米的小屋子裡,1990年代的三環地區。一桌,一床,一扇小窗,一部六萬字的小說,最終成了9萬字的電影劇本。原本的《動物兇猛》成了《陽光燦爛的日子》,原本平淡無奇的1995年,因著25萬尺膠片,顯得更加夢幻。5000萬的票房,國內外獎項無數,藝術與商業的並行,他的導演處女作是一部好電影。那一年,姜文剛過而立。
《陽光燦爛的日子》片比是1:15,大大超過當時1:3的平均水平。從那時開始,姜文便深切地懂得導演是個敢想敢做的活兒,是個搭功夫的活兒。每每這時,他總會以精神偶像毛澤東為例。姜文出生的那年,70歲的毛澤東發表《卜算子·詠梅》,四十多個字,花了兩年時間。時間裡散佈著熱愛的野馬塵埃。
一陣陽光燦爛之後,姜文的朋友們說:這個瘋狗好像上癮了!他確實上癮了,因為他在其中找到了述說生命狀態的最佳途徑。以濃烈的情感,以恣肆的表達,面對過去、自我和世界。於是,35歲的姜文借《鬼子來了》對自己的生命做一個總結,書寫對恐懼、對愛、對死亡的感受。這份感受,由個體輻射開來,漫及整個家國甚至民族,黑色且癲狂,深刻而透徹。此種透徹,終於凝固在馬大三那刻的含笑而去。
7年總會讓人心癢,對姜文而言,7年太長。難以釋懷的夢成為升起的太陽,但照常升起的太陽沒能普照2007年的市場。白日夢一般絢爛丰韻的《太陽照常升起》,遭遇票房滑鐵盧。沒有人同情藝術家,觀眾直言看不懂。但馬克·穆勒卻激動異常,高聲唱著: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費里尼。奇觀化、浪漫化、魔幻性的方式,承載著另類的文革記憶表達,直承1995年那輪燦爛陽光。時至今日,姜文仍然堅定的認可這部作品,那是上帝送給他的禮物,因而他決然的將影片票房與其藝術評價分離開來。
其實對姜文而言,票房是個不在話下的事情。他可以相當霸氣地喊出:票房不是硬道理。姜文不是能被資本征服的人,相反,他懂得如何駕馭資本。一部看得懂的電影就可以站著把錢掙了。馬拉火車鋪排出《讓子彈飛》裡的狂歡與荒誕,螢幕上的荒腔走板與螢幕下的解讀狂歡相映成趣。《讓子彈飛》並不是一部看懂或看不懂的電影,而是姜文自信的實踐:拍過「子彈」的人未必能拍出「太陽」,但拍過「太陽」的能拍「子彈」,而且是很多的「子彈」。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孤獨的張牧之騎馬獨行。這個景像同影片一樣富有可解讀性:一個資本引擎高速轉動的時代,能否容下一個騎行者的孤獨與傲慢?
孤獨是平庸與偉大之間的一道牆,對於姜文而言,時代給傲慢騎士的封號,不消等待《一步之遙》後再作出判斷。四部導演之作,足以構成一個語義豐滿,核心統一的回顧展。
陳丹青說:姜文的電影相當生猛,不光佈滿了男人味,而且佈滿了動物性。由衷的讚賞里,是英雄相惜的瞭然。同樣直率到野蠻,卻同樣的顯示出文明的藝術家的氣質。一言以蔽之,皆是對藝術愛得深沉。
而今我輩狂歌,不要裝乖,不要吹牛逼。載酒且行的姜文沒有醉臥,反而清醒異常。因襲了歷史的血脈,在激盪的年代野蠻生長。野蠻背後,掩映一座文明的藝術城池。在這屬於摩羯的世界裡,獨特,執著,智慧,成熟,理想、狂熱,諸般特質,交錯排列,堅固而厚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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