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溪谷：損害與被損害的

溪谷，再見，再見溪谷。片名中這兩個包含雙重意味的詞語，構成了本片的題眼。溪谷寓意著人生的起與伏、人性的沉淪與包容。再見（さよなら）則蘊含了再次相見與永不再見的含混意味。影片用強姦犯與受害者之間的虐戀這個有些極端的現代故事，揭示了原罪與救贖這一古老的人性命題。這一命題雖然有著西方基督教文化的血統，但卻不分古今東西、是對人生而為人的終極追問。本片與宗教情結無關，對此給出的是東方式的，進而是日式的現代解讀。

尾崎俊介在大學時代，與同伴四人輪姦了當時還叫做水谷夏美的加奈子。這像是建立在無知與性衝動之上的宿命式的原罪。俊介在受到懲罰後重新回歸社會，但加奈子則遭遇了一次又一次的打擊，直至精神崩潰。兩人在成人後重遇，此時的俊介想要彌補、挽救加奈子，這其中有著深刻的自我救贖的內在需要。反向來看，作為受害者的加奈子，既要緊緊抓住作為「最後的稻草」的俊介，又要對俊介施與她氣力所及的報復，而她依憑的只能是俊介的懺悔。施虐與受虐的對像在此刻完成了戲劇性的反轉，正如加奈子對俊介所說：「如果我死了，你就會幸福的話，我是絕對不會去死的；如果你死了，你就會解脫的話，我是絕對不會讓你死的。」加害者獲得救贖的方式，竟然是通過受害者來施加新的傷害。而就在這一過程中，原罪得到救贖，恨萌生出愛。

吉田修一說到底是一個通俗溫情的作家，雖然他的作品總願意直抵人性糾結之處，但最終又都留有一絲希望。《惡人》中清水身上善與惡的衝突，《橫道世之介》中世之介的單純與出世，都讓人在混沌的世相中看到美好的一面。到了這一部，加奈子離開俊介，是愛恨轉換間「既無法責怪，也無法道別」的原諒與於心不忍；而俊介執意要找回加奈子，則是「因為不幸而在一起，因為快要幸福而分離」後由煉獄走向重生的開始。所以週刊記者渡邊的最後一問並非指向俊介，而是代創作者向觀眾發問：面對善與惡、罪與罰、愛與恨，我們又該何去何從？

很多人對劇作結構有微言，這是見仁見智的問題。前半部份用多線鋪墊的方式引入正題，後半部份則基本以倒敘的單線來完結劇作。前半女鄰居殺害親女的變態事件、渡邊與妻子瀕於離婚的家庭冷戰，呈現了光怪陸離甚至無解的現代社會的表象，而後半俊介與加奈子的愛恨糾纏，則是透過對表象的層層剝離，來還原人性複雜的本質。這樣的外部結構似乎有違傳統戲劇結構的要求，但在內在張力上卻是一以貫之、由表及里，抽絲剝繭，一氣呵成的。因而在整部劇作的陰鬱基調中，會給用心的觀眾留下些許觀影的暢快感，前半看似多餘的兩條線索也變得不可或缺。電影在技術層面上的表現也相當優異，攝影、配樂、剪輯全都恰到好處地貼合了人性深處原罪與救贖的主題。現實中盛夏的粘熱濕稠，回溯中颱風將至的陰雲濃密，是俊介與加奈子內心世界的完美外化。

多說一句演員的表演，橫掃年度日本電影最佳女主演的真木陽子，近年來的表現有如脫胎換骨，《最完美的離婚》中為情所困的中年女性的冷漠與無助，《如父如子》中普通勞工階層妻子的庸俗與苦澀，都被她演繹得絲絲入扣。到了這一部，她的標籤式的涼麵孔和熱身材全都成了有效的刻畫人物的工具，而與加奈子某種內在氣質的契合，才是她真正把握到角色靈魂的關鍵。相比之下，大西信滿因知名度不夠多少顯得被忽略，事實上他所塑造的角色同樣難度很大且完成得很好。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無助與掙扎都是顯現的、明確的；施加侮辱與損害的，他的靈魂所受到的傷害卻是無從辯解、無處訴說的，大西信滿將一個男人的悔過與絕望表現得真切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