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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木清順之流浪者之歌--Tsigoineruwaizen

流浪者之歌/Zigeunerweisen/流浪者之歌

7 / 1,273人    144分鐘

導演: 鈴木清順
編劇: 田中陽造
演員: 原田芳雄 大谷直子 藤田敏八 大楠道代 樹木希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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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verick

2014-05-13 05:07:36

《流浪者之歌》電影劇本


《流浪者之歌》電影劇本

文/(日本)田中陽造
譯/洪旗

《流浪者之歌》的樂曲聲
畫面全黑,看不見任何東西。小提琴的琴弦跳躍般地鳴響著。
突然,從樂曲聲中傳出了「嘰喳嘰喳」的話語聲。
我的聲音:嗯?……是你嗎?你說什麼?
中砂的聲音:不是我……
我的聲音:真怪呀,……剛才你沒聽見嗎?從那兒傳來的說話聲。
中砂的聲音:是薩拉薩蒂在說話。
唱片又一次從有說話聲音的地方重放。過了片刻。
我的聲音:他說什麼?
中砂的聲音:你也聽不懂嗎?

畫面映出演職員表。
《流浪者之歌》的樂曲在繼續。

行駛的火車

車廂內
我坐在顯得空蕩蕩的車廂里靠中間的位置上抽菸。
不時從酒壺中倒出酒來喝。
這是十分悠閒自在的單身旅行。從剛才起,斜對面的三個人突然引起了我的注意。
這三個人都穿著骯髒破舊的衣服,腰上繫著已經看不出顏色的帶子。他們在膝頭上打開髒兮兮的毛巾,拿出包在裡面的飯糰子吃著。
他們都是盲人。
不,其中那個年紀大些的中年男人,不停地轉動著混濁的眼珠,時不時地朝通道處瞧瞧,看來他還稍有些視力。
那對年輕男女的眼珠則清澈澄淨得宛如精緻的玻璃工藝品,但卻什麼也看不見。
這三個湊到一起的盲人和立在窗邊的三把三絃琴引起了我的興趣。


冬天的大海翻捲起青黑色的怒濤。
我在海濤旁走著。
海風吹跑了我的圓頂禮帽。
我急急忙忙去追帽子。
「哎……死人被撈上來啦!」被風撕裂的喊聲傳了過來。

岩石堆
我小心翼翼地站在一塊岩石尖上。岸邊已經聚集了一群住在附近的人們。
我從人群的背後望過去。
前面橫躺著一具從海中打撈上來的屍體,身上蓋著草蓆。
海草般長長的黑髮和雪白的腳。從濕漉漉地裹在腿上的服裝顏色判斷,那是個女人。
「沒錯,就是阿久呀!」「都成了這副樣子啦!」人們七嘴八舌亂鬨鬨地議論著。
不知不覺中,我已經擠到了最前面。
我:……!
從死屍的衣襟下鑽出了幾隻小螃蟹,向岩石上爬去。
我注視著這一隊小螃蟹的行列。大衣的衣角被風吹起,撲打著岩石。
我:中……中砂!
在圍著屍體的一圈人中,穿著黑呢絨長外套的中砂站在我的對面。
我猶豫著是否再招呼他一聲。
目光黯淡的中砂低頭看著死屍,臉上突然露出了笑容。
隨後,他背轉身,分開圍觀的眾人離開了這裡。
像是早在等著他離開,漁民們馬上改變了話題:
「看見剛才那個傢伙了嗎?就是他,把阿久勾引走的。」
「對,就是那傢伙,就是他殺的」。
沒想到能聽到這樣的議論。
我:這個人是被殺的嗎?
我問站在旁邊的一位老太婆。
老太婆:阿久是岸邊打漁人家的女兒,不知怎麼,被那個來旅遊的男人迷住了。要和他私奔。可那個男人又嫌她累贅,昨天夜裡,就把她推進海里去了。……那個穿黑大衣的男人和阿久在岩石上撕打的時候,正好有人看見了。月亮底下,那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我吃了一驚。
眼光重新轉向離開了這裡的中砂的背影。
在他的前方,漁民帶著當地的警察跑來。
漁民:是這個男人,這傢伙就是兇手!
警察不由分說,將中砂帶走了。

派出所
警察拿腔拿勢地在訊問中砂。
警察:姓名住址。
中砂悠然地吸著香菸。
警察:喂,你,你是聾子嗎!
中砂湊到警察耳邊,出其不意突然「哇」地大叫一聲。
警察嚇得往起一竄,接著從椅子上摔到地下。
中砂:我聽得清清楚楚。
警察:你,你愚弄本官!
中砂:被愚弄的是我。什麼理由也不說,就把我帶到這兒來。
警察:什麼理由?難道你自己還不明白嗎?
中砂:啥,不明白呀。能說明一下嗎?
警察:我告訴你,事到如今,你別想再抵賴了。你就死了心吧,死心!
中砂:嗬,死心吶。
中砂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警察:你!
警察唰地一下站起來,握住了掛在腰間的佩刀。
我:對不起。(走了進來)
警察:你是什麼人?
我:我是這個人。
我把名片遞了過去。
名片上寫著:陸軍士官學校德、意語教授,青地豐二郎。
警察:士宮學校……教授?
我:是呀。而且,這個男人叫中砂,是我的朋友。身份嘛,原是和我同一所士官學校的教授。
警察:教授……是嗎?
警察又一次上下打量了中砂一番。
中砂頭髮蓬亂,目光炯炯,一副惡狠狠的長相,怎麼看也不像個學者。
我:如果你有什麼懷疑的話,可以向有關方面查一查嘛。
警察:呃,不,行啦。
說著,他鄭重地將名片放進了自己的上衣口袋裡。
警察(對中砂):對……對不起啦!
他的兩隻手撐在桌子上。

頭戴圓頂禮帽的我和身披黑呢絨長外套的中砂頂著風走在河邊的土堤上
我:總是那麼別彆扭扭的。我約你的時候你拒絕了我,結果卻自己溜出來旅行。
中砂:咱們彼此彼此吧。
我:根本不是。我原來打算咱倆結個伴,一塊出來好好玩玩的。可你不願意,我是沒有辦法才一個人來旅行的。
我用手按住差點被風吹飛的圓頂禮帽。
我(若無其事的口吻):雖然如此,咱們卻在這個滿有意思的地方不期而遇了。
中砂沒有說話。
他彷彿一直在考慮著什麼。
中砂:一共有六隻。
我:……
中砂:我是說,從淹死的那個女人大腿間爬出來的螃蟹。殼子和爪子都變成奇妙的紅顏色,這些傢伙,她們吃那屍體的肉,所以把身子都染紅了。
中砂突然盯住我的眼睛。
中砂:你怎麼想的?
我:什麼事?
中砂:你是不是也認為是我殺的?
中砂笑了。
中砂:你別擔心,不是我殺的,那個女人是自己跳進海里去的。我跟她說,你礙我的事,別老纏著我。結果,她就像瘋了一樣……
中砂邊說邊踱著步子。
中砂:她是自己死的。
我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我:不過……似乎該說有一半是你殺的她。
我的話沒有傳進中砂的耳朵。
中砂:真想吃鰻魚呀。
中砂坦然而輕鬆地說。
這時,背後傳來低低的三絃琴聲。轉身一看,原來是曾在火車上見到過的那三個盲人。中年人打頭,後面跟著年輕女人和男人。他們把三絃琴抱在胸前,避風似地向前彎著身子走過。

旅店的廚房
昏暗的廚房一角,大竹簍子裡裝滿了鰻魚。無數黑色的頭和白色的肚子在翻轉扭動。
中砂:真不錯呀,我就要這條。
中砂敏捷地從簍中抓出一條鰻魚。
等在旁邊的女人用小竹籠子接住。
貴美:這位先生要哪條?
我:哪條都行。
女人撿好鰻魚朝料理台的方向走去。
我(向女老闆):是她剖魚嗎?
女老闆:是的,她手藝很好。
貴美皮膚蒼白,臉色陰沉。
中砂:能不能叫藝妓來?長相、本事都無所謂,把氣氛搞得熱鬧些就行。
女老闆:是,是。
女老闆答應著把我們引向吃飯的日式房間。

旅店·二樓的日式房間
我和中砂一邊吃烤鰻魚一邊喝酒。
女老闆端來酒菜。
女老闆:哎呀,真對不起,藝妓都到別處去了。
我:連一個也沒有了嗎?
女老闆:實在對不起。
女老闆為我們斟酒。她的手指又粗又短。
女老闆:說是縣議會正在開宴會呢,把人都給招去了……實在是抱歉。
我和中砂敗興地拿起了筷子。
我:不管怎樣,鰻魚還真不小哇。
女老闆:是啊,在這一帶是有名的。
女老闆突然站了起來。
女老闆:哎喲,小稻。
一個全身穿著黑色服裝的女人走了進來。
我:剛才是胡說吧,這不是藝妓來了嗎?
女老闆:不行不行,她不行。
我:怎麼,她不是藝妓?
女老闆:雖然是藝妓,可是今天不行。
我:怎麼回事?
女老闆:……死了,小稻的弟弟。
我和中砂對視了一下。
女老闆:這不,剛去參加完葬禮回來,所以……
中砂:剛參加完葬禮的藝妓嗎?有意思,給我叫來。
女老闆:可是……
中砂:給我叫來。
中砂把錢硬推到女老闆的胸前。

小稻合著中砂彈奏的三絃琴曲調飄然起舞。
中砂彈得很隨意,小稻則非常認真地合著曲子。
看得出來,小稻是個技藝嫻熟的藝妓。
我佩服地望著小稻。

小稻為我和中砂斟酒。
中砂:骨頭是紅色的?
小稻點點頭,大概是心情不好,她的臉色有些蒼白。
小稻:弟弟在XXX旅館吞了毒藥。
小稻喝了口酒。
小稻:一般情況下,喝下毒藥的人腸子啦胃呀都會破的,翻來滾去地吐得到處都是血。可是弟弟喝了毒藥後卻沒有弄髒旅館的房間,那是因為血淤在身體裡,一滴也沒流出來就死了,所以他死後面像真嚇人……
小稻說著說著,有些胸悶似地喘息起來。
中砂為小稻斟上酒。
小稻:馬上就被送到了火葬場,剛火花完的時候,那骨頭沒有什麼變化,和平常人的一樣也是白色的。等我把骨頭……
小稻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我和中砂都被吸引住了。
小稻:裝進罐里拿回家,又打開蓋子看了一下……
中砂:變成紅色的了?
小稻:只是淡淡的紅色,就像是櫻花花瓣的頗色,從骨頭中間滲了出來……
我:真是不可思議。
小稻:聽上年紀的人講,這是因為血沒流出來,就把骨頭染紅了。還說,這樣死的人不能成佛,所以每天都要認真拜一拜……
中砂一下抓住小稻的手。
中砂:紅色的骨頭喲。
中砂說著,雙手一邊探查什麼似地順著小稻的手向胳膊上一路摸素上去。
中砂:你的骨頭也生得這麼好,這麼纖細呀。
小稻抬頭望著中砂。
小稻:儘管我的骨頭細,可還沒有軟弱到喝毒藥的地步。
小稻斬釘截鐵地說完,突然「噗」地一聲笑了出來,笑得十分開朗。
小稻:對不起,說了這麼可笑的話……
說著拿過三絃琴彈了一下。
彷彿是應和著這一聲琴聲,外面同時也響起三絃琴的聲音。
打開窗格子往下一看,大門邊站著三個盲人。
中砂拋下幾枚銀幣。
中砂:給咱們來點什麼。
中年男人摸索著拾起地上的銀幣,謙卑地哈腰鞠躬,然後撥響了琴弦。
這似乎是個信號,另外兩個人也一同彈起三弦,女人唱了起來。

歌聲:
那女人赤裸裸躺在男人身子下,這裡離江戶城幾百里。
怎這般容易和我上了床,到去年還說她是貞淑的人妻。
二人正在情濃處,我朋友就住在隔壁。
傳過來響聲陣陣,更有女人的嬌喘吁吁。
只隔著一扇紙門,這景像豈可白白錯過去。
女人也早爬起身,瞇起眼睛隔門偷覷。
朋友他氣喘如牛,好一陣子才完了事。
我要將你借給他,我的女人,你別介意。
只願你還能想著我,可別忘了我這個人。
咱們這就交換嗎,問話聲分明既驚且喜。

我(問小稻):你弟弟為什麼自殺?
小稻:我也不是很清楚。聽說他愛上了一個有夫之婦,後來又被那女人拋棄了……都是些無稽之談。

歌聲:
才把身子擦抹乾淨,那人妻卻還情未已。
再來一次吧,求求你。

中砂靠在扶手欄杆上,目不轉睛地俯視著門邊的三個人。
中砂: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細想起來,他們這種關係很危險吶。
站在年輕女人兩邊的男人面無表情地彈著三絃琴。
小稻:是夫妻。
小稻坐在座墊上說。
小稻:年紀大的男人和那個女人是夫妻,年輕男人是他徒弟。
中砂:你怎麼知道的?
小稻:他們每年到這兒來當門賣藝,所以我知道。
女人的歌好不容易唱完了。三個人朝二樓鞠了躬,中年男人打頭,女人和年輕男人互相攙扶著朝門外走去。
我忽然注意到那個年輕女人的腰部。
年輕男人的手搭在她的腰上,但超出了保持相互間聯絡的必要,愛撫似地在女人腰部摸弄著。

早晨的土堤
我、中砂和小稻走在土堤上。
小稻換了一身日常的服裝。
小稻:貴美!
小稻朝河中一隻小船喊著。
貴美正從水中拉起捕鰻魚的網,聽到喊聲,揚起了斗笠下的臉。
小稻:你丈失好些了嗎?
貴美:託你的福。
貴美只簡單地回答了幾個字,用眼睛向我和中砂打過招呼,又繼續捕魚。
我:昨晚吃的鰻魚就是在這兒捕的吧?
小稻:昨天你們吃鰻魚了?
小稻邊走邊問。
小稻:吃的鰻魚都沒有膽吧?
中砂:這可不知道了。
小稻:膽都被貴美取出來帶回家了。她帶回去是給丈夫吃,因為她的丈夫有肺病。
我:這東西挺有效吧?
小稻:嗯。聽說就吃生的膽,而且她用嘴餵到丈失的嘴裡……
中砂:這吃法真讓人心蕩神迷啊。
小稻:還聽說她也不讓醫生看,兩個人就睡在一個被窩裡。
中砂似乎吃了一驚,注視著小稻的臉。
小稻:真讓人心蕩神迷啊。
中砂:……
我:睡在一個被窩裡嗎?
我轉頭望去。
只有一隻小船,孤伶伶地漂浮在遠處的河面上。

冬天的海
洶湧的浪濤拍打著岸邊的絕壁。在絕壁的頂部是一片展望台,旁邊有間茶店。

茶店
我、中砂和小稻坐在鋪了紅毯子的條椅上,喝著燙熱的酒。
小稻:啊,真好喝。
小稻為中砂斟上酒。
中砂:真弄不明白。
小稻:嗯?
中砂:你是當地人吧,可是卻能說江戶前的話。
小稻:你聽出來了?
中砂:是啊。
小稻:因為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深川就帶我去了那裡。
中砂:深川?就是被稱作辰己藝人的那個深川吧。
小稻:我爸爸借了人家的錢,後來就託他把我帶去了。或許,還是說我是被賣去的比較合適。
小稻格格地笑了起來。
笑得很開心。
中砂:那你怎麼又跑回來了?
小稻:後來,我幹了一件讓深川坐立不安的事。
中砂:和男人有關係的事吧?
小稻:這個麼……
說著又笑起來。
中砂:你殺了個男人嗎?
中砂糾纏不休地問。
中砂:你大概是把一個男人推下了能致他於死地的使希望破滅的深淵,然後背著殺男人的金字招牌來到鄉間的吧?
小稻:我可沒有殺人哪。
小稻目光銳利地回視著中砂。
小稻:你想錯了。剛喝了這麼一點兒酒就胡說起來了。
中砂:我可是殺了個女人呀。
小稻:……
中砂:前天夜裡殺的,昨天被警察逮捕了。正在束手無策的當口,被這個男人救了,這才逃了出來。逃得急急惶惶如喪家之犬。
小稻:別開嚇人的玩笑。
小稻被中砂說得有些驚慌,不知所措地看著我。
小稻:他是開玩笑吧?
我:這個麼,或許……
中砂哈哈大笑。
我站起身向懸崖邊走去。
在中砂和小稻之間,開始迷漫著一股因感情溝通而產生的情慾。
我感到呼吸有些不暢。
我站在懸崖邊上,深深地吸著空氣。
就在這時,我聽到中砂說「從懸崖上推下去」。
我猛地回過頭,我的臉因恐懼而發青。
我:……!
坐在茶店長條椅上的中砂和小稻正在接吻。
我(注視著):……!
我看見小稻從她鮮紅的唇中吐出濕乎乎、血淋淋的鰻魚膽,又被吸進中砂的口中。
我宛如看到白日夢的景像就發生在眼前,呆立在那裡寸步難移。
我的聲音:我覺得我看見中砂吸進的是小稻的膽囊。

車站的候車室
我和中砂走了進來。
當我在粗陋的長條椅上坐下之後,突然吃了一驚。
以前曾見過的那三個盲人並排坐在我對面的長椅上。
我和中砂不由自主地觀察著這三個人。
那個年輕的男人和女人一邊玩翻線繩一邊說著什麼,語氣純真而明朗。那個中年男人坐在他們旁邊。他睜著混濁的眼睛,身子一動不動,只是瞪視著空中的一點。
我:他們之間的關係好像變了。
中砂:恐怕是老了點兒?就是那位大叔。
中砂說過這話,那個中年男人就像泄了氣的皮球,身子癱了下去。
年輕女人拿糖送到年輕男人的嘴邊。
年輕男人連女人的手指也含進口中。
年輕女人:痛,痛呀……
年輕女人做作地叫著,抽出手指放在嘴裡吸吮,一邊扭著身子格格地笑。
中年男人慢慢站起身。
中年男人:走吧。
「哎!」年輕男人應了一聲。
中年男人打頭,年輕男人跟在他身後,接著是扶著年輕男人腰的女人。盲藝人們魚貫走出了候車室。
中砂也站了起來。
中砂:咱們就在這兒分手吧。
我:不和我一起回去了?
中砂:我想跟在那三個盲人後面去看看,總覺得會發生什麼有趣兒的事。
中砂就像個發現了新遊戲的孩子,顯得異常興奮。
我:你真不錯呀,總是那麼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中砂看著我。
中砂:如果真的羨慕,你也可以成為和我一樣行動自由的人吶。辭去軍人培訓學校的教師職務,作個自內自在的人怎麼樣?
我感到有種該回答點兒什麼的壓力。
我垂下了眼晴。
寒冷的風吹了進來。
我:中砂……
中砂已經不在屋裡了。

鎌倉的街道(一年後)
我身穿稍顯敝舊的外套,戴著圓頂禮帽在街上走著。
我的聲音:中砂在與我分手後的第二年就結婚了。據說他的妻子出自山陰一帶很有名的世家。

中砂的宅邸
我走了進去。

中砂的宅邸·茶室
肉鍋在火上咕嘟咕嘟地響著。
我、中砂和他的妻子(阿園)。
阿園雪白美麗的雙手十分靈巧地、像比量著尺寸似地將絲鬼芋(注1)一節一節掐斷,放進了肉鍋。
我目不轉晴地注視著阿園的側臉。
中砂:很像吧?
中砂一邊咧嘴笑著一邊端起酒杯。
我:真讓人驚奇。
阿園長得與小稻極其相像,簡直就像是她的孿生姐妹。
阿園:我不幹嘛,你們倆幹麼這麼高興。哎,快告訴我,我長得像誰?
阿園向我問道。
我:噢,這個麼……這個……
我看著中砂。
中砂:沒關係,你就告訴她吧。
中砂的表情十分從容。
阿園:快告訴我呀,嗯。
阿園一個勁地搖晃著我的膝頭。
她的動作和表情與小稻不同,還帶著少女的嬌憨。
我:哎,算了吧,還是別說了。
阿園:為什麼?
我:為什麼,這個不好說。
我覺得有點兒左右為難,從鍋裡挾起一塊肉放進口中。
我:嗯,這肉真不錯,是上等的牛肉。
說著我又挾起一塊準備往嘴裡放,看了一眼阿園,只見她全身僵硬地坐在那裡,低著頭一動不動。
接著,我發現她流下了眼淚。
我:哎……哎喲,我可沒有隱瞞什麼不好的事啊。(向中砂)是吧?
中砂:是個藝妓。我們是說,你和一個叫小稻的藝妓長得一模一樣。
阿園:啊!
中砂:不過,她可不會像你這麼高明地掐鬼芋……因為她是藝妓嘛,嗯。
阿園臉色蒼白,一言不發,只是不停地掐斷鬼芋放進鍋裡。
肉鍋中滿是鬼芋。
我覺得阿園怪可憐的。氣氛有些令人難堪,我只好拼命吃著鬼芋。
中砂:……酒!
阿園:是。
阿園似乎嚇了一跳,急忙起身,走到廚房去了。

書房
中砂和我各自喝著玻璃杯中的酒。
剛剛聽完了《流浪者之歌》的唱片。
我:真奇怪呀……你沒聽見嗎?那說話聲是從什麼地方傳進去的呢?
中砂:是薩拉薩蒂說的。
我:……
中砂:這張唱片的曲子是薩拉薩蒂親自演奏的。據說,在演奏中他好像說過什麼,結果就這樣灌進了唱片。
我:哦?
中砂:單就唱片來說嘛,這也許有點兒不太好,不過,也正因為如此,它成了一件珍品,或者說是貴重品,因而頗為出名呢。
我:那麼,薩拉薩蒂說了些什麼?
中砂:我反覆聽了很多遍也聽不懂。我原來想,也許你能聽懂,所以……
我:不行,我也聽不懂。如果他發音能再清晰一點……
我把杯中的酒倒進口中。
我:那個聲音喲。
我突然冒出一句。
我:今天我聽到的是一種不可思議的聲音。

我和妻子周子走出醫院大門
我的聲音:今天下午,去醫院探望了我妻子的妹妹……

蕎麥麵店的二樓
我和周子邊吃蕎麥麵邊聊天。
周子:那個丫頭剛才說的話挺怪。她說,在廚房的櫃櫥里有鱈魚子,請把它拿給哥哥吃。
我:她說的哥哥是指我吧。
周子:好像是的。她只說了這句就睡著了……家裡真有什麼鱈魚子嗎?
我:不是有嗎?
周子用奇怪的表情望著我。
我:沒有?
周子:不應該有,可是……
我:這是怎麼回事呀?我有種確實有鱈魚子的感覺,可……
我拿著筷子,不禁呆了。
周子:你是不是神經過敏呀?
我的食慾頓時消失了。
儘管如此,我仍然啼溜啼溜地吃著蕎麥麵條。
我:難道,她真的不行了?
周子:今天一過午,她的眼睛就沒有神了。
我:也許是該看見的人都見到了吧。
周子:是怎麼回事呢?我覺得好像是因為見著了咱們。不過,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也弄不清楚。
飯桌上的燈突然亮了。
此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但從窗外卻射進一片奇異的明亮光線。
周子:而且,我覺得她的鼻翼也開始變形了。
周子邊說邊用一隻手緩緩地把桌上的麵碗摞在一起。
我:才十九歲就要死掉,真是太可憐了。
周子:不過,從她目前的狀況看,我總認為她還有可能恢復過來。
我:為什麼?
周子:為什麼……
聲音:不行啦!
我吃了一驚,去看周子的臉。
周子也正臉色慘白地看著我。兩個人幾乎同時發出哭泣般的「咦」的一聲,一時連呼吸都停滯了。
周子手中的麵碗突然裂成兩半。

中砂的書房
中砂面露恐怖的表情看著我。
中砂:那聲「不行啦」,會不會就是你自己說的呢?
我:我沒有說呀。首先,假如真是我說的,我妻子不會那麼吃驚。
中砂:嗯———
中砂一副深表懷疑的表情,雙眼定定地看著我的臉。
在他的眼神中,恐怖的成份依然存在。
中砂:這句話嘛,我看就是你說的,肯定不會錯。
中砂重複著自己硬下的結論。
中砂:嗯,很危險吶。並沒有想說出來的話不知不覺地衝口而出,而且還把它當作是別人說的,這種癥狀就快出現了。精神病人都是先從有幻聽開始的。神經過敏也該很快成為實實在在的病症了。你說呢?
中砂一口氣說完,哈哈笑了起來。
但他很快止住了笑聲。
中砂:也沒什麼可怕的,只要不那麼認真就行了。
這句話中砂是對自己講的。
我噌地站了起來。
中砂馬上挺直了腰。
我:怎麼啦?
中砂:該是我問你怎麼啦。
我:我回去啦。
中砂鼻子裡「唔」了一聲,把身子深深埋在沙發里。

港口的街道
穿著黑呢絨長外套的中砂登上了從港灣伸向街區的坡路。
我的聲音:從那以後,中砂又開始了他的旅行。說是旅行,不如說是像吉卜賽人遊歷各國似的流浪……家裡只留下妻子一個人。

鑿開的山路
我走在山間被深深地開鑿出的小路上,頭上戴著圓頂禮帽,身穿西服,一隻手上拿著黑雨傘。
天空陰沉沉的,空氣十分潮濕。
在光線黯淡的山路對面,一團色彩像從水中滲出似地,緩緩移近。
一個穿和服的女人。
她漸漸走近,是阿園。
看出是她,我正淮備摘下園頂禮帽,阿園已經彎下腰向我鄭重地寒暄行禮。
「噢,是你。」我也向她打了招呼。
我:你這是去哪兒?
阿園:對,我就是這麼一直走來的。
阿園似乎聽錯了我的問話。
隨後阿園和我並肩向前走去,彷彿是特意來迎接我的。
我:你是不是要去什麼地方?
阿園:不,沒關係的。
阿園把身體貼近我。
這樣一來,我只得靠近路邊走了。
阿園:都要從路邊掉下去了。你快過來點兒呀。
阿園抬頭望著天空,似乎是在引誘我。
我:你要到哪裡去?到底是要上什麼地方去呀?
我又一次向她尋向。
阿園從我手中一把搶過黑傘,打開來撐在頭頂上。
阿園:瞧呀,天都這麼暗了,已經是黃昏啦,咱們還是趕快走吧。
我向周圍望望。這一段山路彷彿深陷於谷底。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夜幕即將降臨。
我:哎喲,真的已經到晚上啦。
我心中感到有些不可思議地說。

沒有下雨,我們卻打著黑傘向前走
由於傘被阿園奪了過去,我只得忐忑不安地和她並肩走著。
腳下的感覺發生了變化,就像庭院中鋪的踏腳石,總是絆著我。
前方有了微弱的光亮,可以看見一條長長的走廊。
走到頭是一條通往地下的階梯。
好不容易才到了這裡,我感到心情輕鬆了許多。
我:終於走到了。
邊說邊從阿園手中拿過黑傘,折了起來。
我:那麼,我就走了。
說完告辭的話,我忽然吃了一驚。
阿園站在走廊的盡頭處看著我。
眼中淚光閃閃。
我也目不轉睛地回視著她。
阿園一轉身,向後面的階梯走下去。
我什麼也來不及想就追了下去。

宅內的走廊
走廊既深又長,而且沒有燈。
幾乎是漆黑一片。
我把黑傘夾在肋邊,伸出另一隻手摸索著向前走。
到了拐角處我轉了過去。
前面仍然伸手不見五指。
突然,一種在深宅大院的迷宮路中徘徊的感覺襲來。
意想不到的聲音自背後傳出。
聲音:危險!
一隻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原來我差一點兒撞在緊閉著的板窗上。
聲音:要回去嗎?
聽聲音似乎是阿園。
阿園的聲音:請跟在我身邊好嗎?
我:好,好。請讓我回去吧。
為了尋找出口,我繼續朝前方走去。
阿園的聲音:請吧,前邊是個拐角……
阿園只是悄然跟在我的身後,卻不到前面去帶路。
我的脖子上感覺到了她的氣息。
走著走著,恐怖的感覺漸漸攫住了我。
我感到好像被什麼異形的怪物控制著。
我猛然劃著名火柴,轉身把手伸向跟在我身後的人。
阿園:啊!
我看見微弱的火光中阿園那張吃驚的面孔在晃動。
我:我過去曾經被狐狸精迷過,在走夜路的時候,所以……
阿園:我是狐狸精嗎?
我:啊,不。不知怎麼突然產生了這樣的念頭……失禮了。
阿園:原來是這樣。也許我真是狐狸精呢。
阿園在我背後吃吃地笑。
阿園:你已經掉進了狐狸的洞穴,再也回不去了呀。
阿園的氣息更加接近了我的頸部。

日式房間
肉鍋咕嘟咕嘟地在火上煮著。
我和阿園面對面坐在榻榻咪上。
外面似乎颳起了風,燈在微微晃動。
兩個人從剛才起就一直沉默著。
這時,從屋頂上傳來某種硬東西滾落的聲音。
好像是一小塊石頭在瓦上滾動。
咔啦咔啦的響聲越來越快,逐漸接近了廂房。
我猛然將目光投向套廊那邊。
外面洗手的水缽上掛著的手巾呼啦呼啦地飄動著。
小石頭仍在滾動。
接著,不知是不是石頭從房頂掉落到庭院裡了,響聲戛然而止。
這一瞬間,我心裡發慌,打了個哆嗦。
阿園:真討厭吶,你幹嗎像看見了妖怪似地鐵青著臉呀。
我:你沒聽見嗎?
阿園:是石頭掉下來了呀。
我:從什麼地方?
阿園:……
我:那石頭是從什麼地方落下來的?……是誰投到屋頂上去的?還有什麼人在院子裡嗎?
阿園:不,誰也沒有啊。
阿園一邊說,一邊靈巧地、像比量著尺寸似地將絲鬼芋掐斷。
一絡散開的頭髮垂在她的臉上。
阿園將頭髮捋上頭頂,一邊抬起眼睛注視著我。
阿園忽然扔下手裡的絲鬼芋。
阿園:請你不要回去……無論如何,求你在我身邊多待一會兒吧。
說著她流下了眼淚。
阿園半側著身子倒了下去,臉貼著榻榻咪,雙肩在顫抖起伏。
我:……
她的衣襟下露出了小腿,皮膚極其白晰嬌嫩,美得無法形容。
我的視線彷彿被牢牢吸引住了,只是一味向她的衣襟底下望去。偶一抬眼,看見套廊那邊水缽處的手巾比剛才更猛烈地翻捲飄舞著。

火車軌道
中砂快步走著,黑呢絨長外套的下擺迎風舞動。
小稻身著和服,繫著圍巾,一手提著旅行包在後面追趕。
中砂的腳步越來越快,已成奔跑狀。
小稻氣喘吁吁地跟在後面跑,但已經累得跑不動了。
小稻:畜生!你不是人!
小稻邊哭邊朝中砂投石頭。

旅館的洋式房間(夜)
小稻穿著長襯衣倒在潔白的床上。

旅館·另一間屋裡
一群人圍在一張桌子的四週,正在賭紙牌。
其中,除了中砂,還有一名外國船長和一個外國商人。
看起來他們都是玩紙牌的老手。這是一群賭棍的聚會,而中砂則技高一籌,只有他一個人贏了。
商人(英語):中砂先生,你真是個賭博的天才呀。
船長(英語):你不乘我的船嗎?我們國家的人,都喜歡賭博、音樂和美女,我看一定合你的口胃。
眾人都笑了。
中砂:讓我考慮考慮,在日本也真呆膩了。
說罷一個勁地勸酒。

臥室
小稻依然橫躺在床上,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
小稻:……我,要去嫁人了。
中砂:……
中砂站在床邊,一口一口地喝著玻璃杯中的酒。
小稻:我追你一直追到這裡,可是,你有漂亮的太太……
中砂:唔。
中砂的手放到了她的長襯衣的帶子上。
中砂:要去嫁人嗎?這話說得夠漂亮呀。
中砂漫不經心地剝下了小稻的長襯衣,手指在她身體上仔細地探摸,宛如醫生在為病人觸診。
小稻:你不是喜歡我的骨頭嗎?
小稻漸漸清緒亢奮起來,然而說話時語氣卻很淒涼。
小稻:你是不是在想,把我的身子燒了之後,就能得到像櫻花一樣顏色的骨頭?
小稻掙扎似地扭動著身子。
小稻:我知道你想要什麼。每次和我親熱,你總是念叨櫻花色的骨頭呀什麼的。我知道啦。
小稻一邊說,一邊摟住了中砂。

蓓蕾初綻的櫻花
從旁邊什麼地方傳來女人劇烈的咳嗽聲。

我的家
我正在書房裡翻譯書稿,翻開的外文原著放在旁邊。
周子咳嗽著走近。
周子:你……
我轉過頭。
周子雙手掐著喉部,樣子疲憊。
我:你怎麼了?
周子:從剛才起突然憋氣得很……看呀。
她敞開胸前的衣襟讓我看。
從頸下到前胸起了一片紅紅的濕疹。
我:哎呀,真厲害。
周子:就是因為那棵梅樹,所以我求過你趁冬天就砍了它,可你……
周子狠狠地瞪著我。
周子:我身體怎麼樣你很清楚吧。醫生也早說過了,從春天開始有花粉的時候起就得特別注意。
周子因喘息而胸部起伏著。

我家的庭院
我搬來高腳凳,把剛剛綻開的梅花一朵朵摘了下來。

我走在鑲倉的街上

我走進醫院的大門

病房
病人靜靜地仰臥在病床上。
失去光澤的長髮有如枯草,蒼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膚,乾裂的嘴唇大概是由於感到燥熱而微張著。
我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凝視著她。病人忽然睜開了眼睛。
妙子:是哥哥吧?
我:是我。
妙子:姐姐呢?
我:周子又得了一到春天就發的病。
妙子不太相信似地望著我的臉。
妙子:我還以為是中砂呢。
我:你是說,以為是中砂來看你了?
妙子:是啊,和姐姐一起。
我:和周子?
妙子輕輕地點了點頭,目光閃閃地在我臉上搜尋著反應。
我無法相信她的話。
妙子:是真的麼,就是風颳得特別厲害的那天呀……

周子坐在椅子上,中砂站在她的旁邊,側頭瞟著妙子。
周子:醫生老早就說過已經沒法治了,可是她還有些剩餘的體力……大概她自己也希望痛痛快快地一下子死掉吧……
中砂和周子耳語般地小聲交談著。
中砂:她還能看得見嗎?
中砂把手掌擋在妙子睜著的眼睛上方。
周子:好像看不見了。
周子抬手撫下妙子的眼皮。但她的手一離開,妙子馬上又睜開了眼睛。
周子:你幹什麼呢?
中砂用手巾一個勁地擦眼睛。
中砂:真討厭,砂子進眼睛了。
中砂用力眨巴眼睛,又擦了好幾遍,但仍擦不出來。
周子:這樣會把眼睛弄傷的。
周子讓中砂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周子:請把眼睛閉上。可千萬別睜開呀。
周子的臉貼近了中砂閉著的雙眼,突然迅速地把那隻進了砂子的眼瞼翻開,同時伸出閃著水光的舌頭,用舌尖去舔中砂的眼球。
周子:還有一點兒。
周子嗓音有些嘶啞地說著,然後像品嚐那隻眼球的滋味似地繼續舔了起來。

我驚愕地看著妙子。
妙子:姐姐還以為我已經衰竭得什麼都看不見了呢,結果把那種背人的事在我面前做了出來。
我:……
妙子:……哥哥。
我:嗯?
妙子:你生氣了?
我:為什麼?
妙子:我淨說些無聊的話。
我:我也不生什麼氣。這算不了什麼,我不會為這就垂頭喪氣的。
我把妙子垂在床邊的胳膊放進被子裡。
妙子:哥哥……
我:什麼?
妙子:在櫃櫥里給你留的鱈魚子,你吃了嗎?
我:啊?噢,吃了。
妙子:好吃嗎?
我:呃,非常好吃。
妙子的嘴唇抽搐似地牽動著。
妙子對我微笑了。
妙子:那些鱈魚子,我早想好了要留給哥哥吃,所以連姐姐都瞞著的。
我已經無言以對。
我注視著瀕死的病人,心中被一股近似於強烈妒嫉的感覺咬齧著。

中砂站在我家的門口

我的家·庭院
中砂走進庭院。
放下了板窗的正房。
中砂在板窗上叩門般「咚咚」敲了幾下。
屋子裡靜悄悄地沒有聲音。

寢室
寢室裡像晚上一樣點著電燈。周子正在看婦女雜誌。
可能是為了增加室內濕度,火缽上燒著鐵壺,乳白色的蒸氣冉冉升起。
剛才她已經聽到了板窗上的響聲。
周子站起身,放下雜誌。

庭院
中砂仍在敲板窗。
周子:是哪一位?
中砂不答,繼續敲擊。
周子:青地出去了,不在家……到底是哪位呀?
中砂的手伸進板窗的窗欞,用力將雨格整個掀開來。
隔著對面的玻璃,浮現出周子驚恐的臉。她戰慄似地搖著頭。
周子:青地不在家,請你離開吧。
周子拼命按住玻璃窗。
周子:請你回去!
中砂雙手抓住玻璃窗的把手,弄得窗子發出「嘰咔嘰咔」的響聲。
周子在室內用全身的力量抵擋著。
片刻之後,似乎是敵不住中砂的力量,周子癱倒在窗邊。玻璃窗嘩啦一下被整個打開了。
中砂宛如一隻黑色的大鳥,從窗口輕飄飄地跳進屋裡。

寢室
袖子寬大的黑呢絨外套下,兩個人的身體在蠕動。
被中砂摟住的周子一副喘不過氣來的痛苦表情。
周子:為什麼你這個時候來?為什麼?在我身子這麼不乾淨的時候。
周子從頸下到前胸因起濕疹而一片暈紅。
她怨恨似地喘息著。
中砂:爛了才好呢。無論什麼東西,開始腐爛的時候才最有滋味。
中砂的嘴唇貼上了周子暈紅的胸口。

我穿過鑿開的山路跑著。顧不得被風吹掉的圓頂禮帽,一溜煙似地跑著

我家附近
飛奔而來的我倏地停住了腳步。
中砂從對面走來。
中砂:嘿!
中砂舉起了手。

蕎麥麵店的二樓
我和中砂拿蕎麥麵當做下酒菜,喝著酒。
中砂:剛才到你家去過,你妻子出來說你出門去了,我只好返回。結果卻碰上了。
我:是嗎?
我心不在焉地答了一聲,腦子裡在想著其他的事。
我:那,後來又怎麼了?
中砂:什麼?
我:我是說周子……我妻子後來還和你說了些什麼?
中砂:沒有,沒說什麼。
我:噢———我喝乾了杯中的酒。
中砂又為我斟滿。
中砂:我該向你道歉。
我:(我的心跳猛然加快)……
中砂:說起來,其實我很不在行。噢,我是說對於愛情至上主義。
我:哦,真的嗎?
我忍不住用疑問的目光在中砂的臉上打量著。
中砂:難道你的那個人就不對你做被窩裡的說教嗎?
中砂大聲尋間這種隱私的事。
我有些難以啟齒地望著他。
我:這種事,你妻子是怎麼樣的?
中砂:我家裡的?簡直沒意思,總是做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所以有一回,趁她在廚房時,我和她來了一次。
我:那,怎麼樣了?
中砂:什麼?
我:呃,那個……在廚房……
中砂:噢,很有點兒意思。先頭她還一個勁兒地掙扎,後來,又突然摟住了我。
我:……
中砂:完了事,她又嗚嗚地哭起來,還說,我可不是那個鄉村藝妓。
中砂笑了。
一種近乎被人嘲笑的淒涼心情油然而生。
我:你總是這樣嗎?……這麼做,女人豈不是只成了你手中的玩物了嗎。你像擺弄玩具一樣對待妻子和小稻……
說了幾句卻說不下去了。
中砂:怎麼回事?要說就說得明白些。我就是這樣的人,所以聽了也不會生氣。
中砂故意做出品哈著佳釀的樣子喝著酒。
我的心情愈加陰鬱起來。

隧道中
我和中砂走著。
中砂:咱們何不交換一下。
中砂突然對我說。
我:嗯?
中砂:我是指骨骼呀,骨骼。我認為,人類本身最美的東西是剝去了肉和皮膚的骨頭。你好像也是贊成這種看法的吧。
我:的確,說到肉,肉體確實是沒有什麼信用的東西。
中砂:是這麼回事。近來,我接觸的女人越多,越覺得好像被淹沒在肉海里,所以更加感到只有無性別的骨骼才是清潔美麗的。
我:你是說,只有骨骼才是作為人類最純粹的存在形態嗎?
中砂:啊,就算是這個意思吧。
大概我的話並不符合中砂的本意,他暫時沉默了。
中砂〔突兀地):我要是死了,把骨頭送給你。
我感到十分意外地看著中砂的臉。
中砂:是沒有燒過的骨頭。
中砂的表情非常認真。
中砂:與此相反,如果是你先死了,我就要你的骨頭。
我:……
中砂:我要用那綺麗的骨骼裝飾我的書房……那該多麼令人興奮吶。
中砂對我優雅地微笑著,眼中流露出急切、企盼的神色。
我覺得他的目光彷彿穿透了衣服,正在鑑賞我的骨骼。
中砂:你同意了?
我:不,不過,這個嘛……
我心中一片混亂。
我:你,神智清醒吧?
中砂:我發瘋啦。
我:……
中砂:我還不致於那樣吧。實際上,有生以來我還一次也沒有這麼認真過呢。如果你同意了,你不是也可能得到回報嗎,是不是?
我:呃,這個嘛……的確是像你所說的那樣……
中砂:你同意了?
我反射性地點點頭。

我走過鑿開的山路
我的聲音:過了幾個月,中砂的妻子生了個女兒。

中砂的宅邸·大門
我站在門廳。
隨著嬰兒的啼哭聲,阿園抱著孩子出現了。
我:祝賀你們。
阿園默默地向我行了禮。
隨之,她傾過身子讓我看她懷中的嬰兒。
我(無奈地):噢,長得真可愛……聽說是個女孩。
阿園:給她起了名字,叫豐子。
有一瞬間我以為是聽錯了。
阿園:是中砂給起的。他說,因為青地是咱們的朋友,所以用他名字中的一個字。
我:……
阿園:您已經知道了嗎?
我:不,不知道。
阿園:哎呀,真沒想到您還不知道,實在是太過意不去了。這樣做想必給您添了不少麻煩吧?
阿園頗為過意不去似的看著我。
我:啊,不,談不上添麻煩什麼的。我也挺高興的。
阿園走上幾步,把嬰兒遞了過來。
我還沒想好該怎麼辦,手已經伸了出去。
阿園:沉吧?
我:是挺沉。
說完我趕快把孩子交還給阿園。
我:中砂呢?
阿園:他……
阿園瞼上的表情凝固了,如同戴了一副面具。
我:還不知道他的去向嗎?這一段你也真夠辛苦的了。
阿園一直仰頭注視著我。
她的眸子熠熠發光。在她灼熱的目光下,我有些畏縮了。
阿園:您這就要走了嗎?
我:哎,那麼就告辭了。
我把帶來的賀錢放在式台上。
阿園並不看錢,只是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
我:失禮了,以後再來。
我把手放在身後推開大門,然後倒退著出來,接著身子向左一轉,仍舊是手放在背後,關上了門。
我長長吁了一口氣,眩暈似地仰頭望著天空。
燃燒的太陽呈現出異樣的黃色。

黃色的太陽中夾雜著黑色的濁物在燃燒
我的聲音:第二年,以首都為中心發生了惡性西班牙流感。病毒被中砂帶回家中,不久,他的妻子就被傳染了。

中砂的宅邸·寢室
發著高燒的阿園呼吸十分急促。
她以乎在說著什麼,但幾乎聽不見。
中砂坐在枕邊默默地望著阿園。
遠處傳來嬰兒的哭泣聲。
我的聲音:中砂的妻子終於拋下還在吃奶的孩子死了。我毫不客氣地認為是中砂害死了他的妻子。

中砂家·日式房間
守靈之夜。
我和中砂坐在頭朝北的阿園遺體旁。
周子抱著正在哭鬧的嬰兒走了進來。
周子:她是不是知道母親去世了呀?幾次給她餵牛奶,可她光是哭。
周子讓孩子看死人的臉。
周子:喂,和你媽媽說點兒告別的話吧,你說,我受了媽媽的恩惠,是個命硬的孩子,一定能長壽的。好了,和媽媽說再見吧。
周子哄著孩子,眼中流下了淚水。
我們結婚以來,周子還從來沒有哄過孩子。
我:你別說啦!
我的口氣很嚴厲。
我莫名其妙地感到周子的話是在嘲諷我,不禁神經質起來。
我:怎麼能特意讓嬰兒看死去的母親的臉吶!
周子:對不起。
周子吃驚地直起身,把孩子摟回到自己的懷中。
我把白布蓋在阿園臉上。
中砂:她呀……
中砂的聲調十分低沉。
中砂:最後說的話……
我:……?
中砂:她說,如果見到青地,告訴他,在櫃櫥里給他留了鬼芋呢……
中砂:她只說了這些就死了。
中砂的語調很平淡,但我覺得像是受到了什麼譴責,無法抬起頭來。

我的家·茶室
我的頭枕在胳膊上,正看外文書。
我:中砂這傢伙,現在還要帶孩子,真夠他嗆的了。
周子:會有奶媽吧。
周子在我身後答話。
我:他請的那個奶媽好像是跑了。
周子:……?
我:聽說,那個奶媽正要給孩子餵奶,中砂說,也給我吃點吧,試試能不能回憶起母乳的味道來。說著就銜住了奶媽的奶頭。
周子:中砂?
我:呃,當然,就是中砂呀……結果奶媽吃了一驚,就逃掉了。這太強人所難了。
這時,我聽到一種吸吮什麼軟東西發出的聲響,同時嗅到一股濃烈的芳香。
我轉頭向後望去,一下子愣住了。
周子雙手捧著一隻粘嗒嗒、濕乎乎的桃子在吃。
我:什麼呀,那是?
周子:水蜜桃。
我:那不是都爛掉了嗎?
桃子一半以上已經爛得掉了皮,變了顏色。
周子:並不是爛掉了呀。開始腐爛時,它的肉就全部變成了蜜。你怎麼會覺得噁心而不吃呢……這蜜里混著一種毒藥般的苦味兒,吃慣了的話,這才是最有滋味的呢。
周子的唇上水光閃閃,專心致志地品著滋味。
我:喂,你不是受不了花粉呀、水果之類的香氣嗎?
周子:是啊,可是最近忽然對水果不在乎了。呃,也不是不在乎……是特別喜歡了。大概是我的身體發生了變化。
周子伸著舌尖一絲不苟地舔著桃皮下的果肉。
這使我聯想到舔眼球。
我:你……
周子:嗯?
我:你沒和中砂一起去過醫院嗎?
周子:去醫院?
我:去妙子那兒。
周子:沒有哇……中砂說過和我一起去了嗎?
我:沒有。
周子很上心的樣子看著我。
周子:是妙子說的吧。
我:……
周子:那是幻覺,肯定的。那丫頭近來腦子的活動已經很弱了,明明沒有的東西她會看到,在眼前的東西卻又視而不見,已經變得很不正常了。
我默然無語。
因為聽出周子的話有弦外之音,心中頗為不快。

病房
我詢問妙子。
我:最近,中砂和周子沒有一起來看過你嗎?
妙子那雙已經失去了神采的眼睛呆呆地望著我。
我:中砂沒來過嗎?
妙子:中……砂是誰呀?
我困惑了。
我:上次你不是說過麼,周子和中砂一起來看你,周子還把中砂眼睛裡的砂子……
妙子:哥哥……
看來妙子已經衰弱得兒乎聽不到我說話的聲音了。
我:什麼事?
妙子:鱈魚子,你已經吃了嗎?
我:……噢,吃了。
我覺得心煩意亂。

我走著
我的聲音:不久之後,中砂在電話裡告訴我,他又雇了新的奶媽。

中砂的宅邸
我進了大門招呼著屋裡的人,遠處什麼地方傳來嬰兒的哭聲。哭聲逐漸接近。幽暗的式台上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身影。
我(看著她):……!
阿園懷抱嬰兒站在我的面前。
阿園:青地先生……我們正等著您呢。
阿園向我曲膝行禮。
我直挺挺地呆立在那裡,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隔扇後面傳出中砂的笑聲,他輕鬆地探出頭來。
中砂:是小稻。
聽中砂這麼一說,我重新仔細地打量著她。
我:啊……她真的不是幽靈嗎?
這女人確實是穿著阿園衣服的小稻。
中砂:怎麼樣,嚇了你一跳吧?
中砂嘻嘻地笑著,就像個搞惡作劇得了逞的孩子。
我默默地點點頭,仍有些不放心似地看著小稻,額頭上卻已滲出了一片冷汗。

中砂家·日式房間
桌上擺著各種菜餚,有生魚片、燒魚、醋酸的涼菜和湯,做的都很精細,顯示出烹調手藝的高明。小稻恭敬而穩重地為我們斟酒。
我:這簡直就像時間倒流,你硬把剛給舉行過葬禮的人又拉來似的。
中砂:有意思吧。我又想起了那次咱們一塊兒喝酒,後來來了幾個盲人。
我:說起這件事,你當時不是艱在他們後面走了嗎。結果怎麼樣?那三個人的關係如何?
中砂:開頭什麼事也沒發生,三個人只是結隊一個勁兒地走,也不知要上什麼地方去。

海邊,上了年紀的男人和年輕男人面對面,沙子埋到他們的腰部。
他們各自拿著枴杖,打西瓜般地向對方頭上猛擊。雖然血乎乎的難以辨認,但可以看清他們都已頭皮開裂,枴杖直接擊打在頭蓋骨上。沙灘上迥響著枴杖擊打頭骨發出的硬梆梆的空洞聲音。
對面,年輕的女人坐在一隻大盆中漂浮在海面上。她笑著,似乎陶醉在男人們殘酷爭鬥所發出的響聲中。笑著的女人睜大了她那雙無所用心的眼睛,朝站在另一邊砂丘上的中砂望著。

中砂:這打法有趣兒吧。他們就像是被鋼圈套住了,想掙也掙不開。這麼有意思的玩藝,好長一段時間沒有看到了。
中砂喝了一口酒。
我:唔———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那三個人……互相殘殺……
中砂心情愉快地繼續喝酒。
小稻:那三個人成了夫妻了。
小稻突然插嘴。
我:你說什麼?
小稻:我是說那三個盲人。
我奇怪地看著中砂。而中砂卻一言不發地喝著酒。
我(確認似地):夫妻?三個人?
小稻:有一陣兒,那兩個年輕人搞到一起,把那個年紀大的盲人趕走了。可是這樣一來,要去賣唱卻不認識各處的路,當地的人又討厭他們,曾把他們丟進河裡……
中砂:於是三個人就成了夫妻?
小稻:因為沒有辦法。如果不那樣他們就無法生活下去……
小稻的語氣聽上去不像是在說別人的事。
我(對中砂):那麼,他們並沒有互相殘殺過吧。
中砂:當然打過了。
我:可是,她說……
中砂:那兩個男人一直打到死呀,女人則從海上漂走了。這是我親眼看見的。
我看看小稻。小稻神色坦然地為我斟上酒。
我:你們到底誰說的是真的呀?
小稻:這個……
小稻笑了。我一下子鬆弛了下來,也跟著小稻笑了。
我:挺好嘛,這麼一來,咱們三個就能湊到一起喝酒了。的確是有緣吶
我快活地說。
小稻:是啊,所以我就和他成了夫妻,這就是緣份吧。
聽她說「夫妻」,我吃驚地看著中砂。
我:你們結婚了,是嗎?那,我得給你們送賀禮來。
中砂:結婚?開什麼玩笑,我只是請了個奶媽來。我不過是找了個當奶媽、老婆和藝妓都適用的女人罷了。
中砂生氣似地一口吞下杯中之酒。
小稻小心翼翼地又為他倒滿。
中砂:她以為我們算是夫妻,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好啦。
我:是嗎?怪讓人羨慕的呀。
說著我又看看小稻。
小稻:沒什麼,我就認為我們是夫妻。
小稻始終是一副小心謹慎的樣子。
中砂:給彈彈三絃琴吧。
中砂有點醉了。
中砂:隔了好久了,又想聽你彈彈三絃琴。快彈呀!
小稻:會把孩子吵醒的。
中砂:醒了就讓她哭去吧。
小稻.可是……
小稻為難地說。
小稻:三絃琴放在老家了。
中砂:那就把在深川那兒用的取來嘛。這麼死心眼還算什麼藝妓呀?
小稻:……
中砂:喂,你投聽見嗎?
小稻:請原諒,我,已經不是藝妓了……三絃琴已經扔掉了……
中砂緊閉嘴瞪著小稻。
接著,他嚯地站起身。
中砂(對我):哎,咱們走,搞得人一點兒興緻都沒了。不論到哪兒,還找不到個藝妓嗎,嗯?
我:別,不過,你呀……
我從小稻的處境考慮,無論如何也不能跟他起身。
中砂:好,明白啦,我自己去。
中砂站著說完,大步走出了房間。
小稻雙手撐在榻榻咪上一動不動。
我處在這種不上不下的尷尬局面,心想只好自飲自酌了,於是伸手去拿酒壺。
小稻:對不起。
小稻急忙起身給我斟上酒。
我不知該向她說點什麼,只好默默地飲著杯中的酒。
小稻:實在是抱歉,讓您看到了這麼難為情的場面。
我:哦,不……

「鬼快走」(注2)
中砂邊喊邊撒豆子。
這是在使人聯想到寺廟的一座高大建築物的高台上。
「福快來!」周子邊喊邊撒豆子。
「鬼快走!」我在撒豆子。
小稻一言不發,咯吱咯吱地嚼著豆子。
周子:前幾天,我去日比谷公堂聽海菲茨的音樂會了。
在中砂身旁的周子用一種過份興奮的語調說。
周子:福快來!
中砂:鬼快走!
周子:事先就聽說他要演奏《流浪者之歌》,所以滿懷著希望去了,結果……
「福快來!」她叫道。
周子:結果真讓人失望,那天臨時又改了節目……
中砂:是不是海菲茨演奏不了《流浪者之歌》呀?
周子:哎,我看就是這麼回事,只有薩拉薩蒂才能演奏那支曲子。
中砂(怒吼):鬼快走,
我從剛才起就在留意著癱坐在地板上的小稻。
我:福快來……
我把豆子向小稻那邊撒去。
小稻伸手拾起滾到膝邊的豆子放進嘴裡。她的動作相當遲緩。
我把目光移向他處。
我:鬼快走!
我一面喊一邊將豆子撒向空中。
我的聲音:從這以後,中砂又出門旅行去了。

山谷中的道路
身穿黑呢絨長外套的中砂邊走邊向一隻很大的白色氣球中吹氣。
中砂邊走邊深深吸進氣球中的氣體。
氣球漸漸癟了,他又向裡面吹氣,使氣球再度膨漲起來。
氣球中放了揮發性液體———稀料。
在一個山崖的拐角處,中砂迎面碰上了沿著山路走來的三個孩子,他們都是盲人。
三人全都穿著骯髒的衣服,拿著盲杖。他們前後相連,兩個男孩子中間夾著女孩。

歌聲:
那女人赤裸裸躺在男人身子下,這裡離江戶城幾百里。
怎這般容易和我上了床,到去年還說她是貞淑的人妻。

女孩子唱的正是從前那三個盲人唱過的那支絮絮叨叨的曲子。
歌聲突然停住,因為她將要與中砂擦身而過。
女孩子縮著身子等著中砂從她面前走過去。
中砂過去之後,女孩子又唱了起來。

歌聲:
才把身子擦抹乾淨,那人妻卻還情未已。
再來一次吧,求求你。

女孩:剛才,有個鬼從我身邊過去了。
女孩子對路上走過的村人說。
女孩:我還以為他從我身邊走過去的時候會吃了我呢。
女孩子的嘴唇因恐怖而失去了血色。
村人弄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只是搖頭。

在一直伸展到地平線的沙地中孤伶伶地出現了一個黑色的物體
是中砂。
中砂迎著風在輕聲地唱著歌。
正當他想著「這事難道真會發生」的時候,富士山噴發了。
可以聽到隆隆的地聲。
剎時間火光映紅了天際,浮雲宛如在燃燒的火焰。
走在路上的人們對此似乎並不驚奇。
誰也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人回頭去看。
兩個衣著華麗的藝人走來,在通紅的富士山前互相眉目傳情。
隨後,兩個人不停地說著一直在說的話,朝旁邊的一條路上拐了過去。
聲音:從何處來?
中砂立刻豎起了耳朵。
聲音:到何處去?

櫻花樹下
中砂死了。頭上是那隻氣球。

士官學校·教官室
我悠閒地瀏覽著報紙。
響起電話鈴聲。
同事走來。
同事:青地,你家裡來電話了。
我:噢?謝謝。
我心想,大概是搞錯了。搖搖頭,拿起了聽筒。
我:喂,是我。
耳邊傳來周子帶著哭腔的聲音。
周子的聲音:是你嗎?請你先別太緊張,中砂……中砂他,他死啦!
我愕然了。

周子借用了附近的電話,儘量將嗓音壓得很低。
周子:已經發現死在山中的屍體。
我:是自殺的嗎?
周子:聽說,根據警察的調查,中砂是吸進了類似麻醉品的東西之後醉了,引起窒息而死的。說是算事故死亡。
我:那麼,遺體怎麼辦?
周子的聲音:遺體要運回他家裡去。今天晚上守靈。
我:……
周子:葬禮穿的衣服我已經給你找出來了,請馬上回家,我擔心小稻一個人會想不開……餵……餵?

咖啡店
我推門走了進來,環顧了一下狹窄而不太潔淨的店堂,然後在櫃檯前的木墩上坐下。
我:啤酒。
女服務生走來,一邊向玻璃杯中倒酒一邊問話。
女服務生:您是第一次來吧。要在這兒等什麼人嗎?
我:對,我要等醫學部的甘本。
女服務生:哎喲,是甘本先生嗎?剛才來過電話,說要稍遲點兒來。
正說著,身穿白手術服的甘本破門而入般地闖了進來。
甘本:酒。
甘本在我旁邊一屁股坐下,將送上來的兌水威士忌一口氣喝乾。連飲三杯之後,他捲起了衣袖。
甘本:洗臉盆。
看來女服務生早已習慣了甘本的要求,把臉盆放在櫃檯上,往盆中放了些威士忌,然後倒進水。甘本神經質地在盆里洗了手。
甘本:有味嗎?
甘本把擦乾了水滴的手伸到我的鼻子底下。
我:有點兒威士忌的味。
甘本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突然顯出十分疲憊的樣子,開始慢慢地啜著玻璃杯中的兌水威士忌。
甘本:搞了一個解剖。
我:自殺?
甘本:什麼?
我:呃,不,我是說那個死人。
甘本:是病死的。
醫院今天是做不了啦,還有一項死因沒有搞清楚……不把那具屍首從頭到腳細查一遍是不成了。
他咕嘟咕嘟喝了幾口。
甘本:不過,你到底想跟我打聽什麼?
我:呃,這個……
我有些躊躇。
我:能不能從身體中把骨骼分離出來?
甘本:……
我:我的意思是,比如這裡有具屍體,把皮和肉除去,只留下骨骼是否有可能?
甘本:你跟我開玩笑嗎?
我搖搖頭。
我:到底行不行?
甘本:這不可能。
甘本彷彿受了什麼侮辱似地語氣粗暴地說。
甘本:假如說,即使有這種可能,這東西在醫學上也毫無價值,只不過是個玩藝兒罷了。
甘本把喝空的玻璃杯「砰」地一聲放在櫃檯上,走了出去。
只剩下我一個人,忽然覺得四週似乎變冷了,趕忙拿起酒杯。
我:酒!

中砂的宅邸(幾天以後)
靜靜地擺著骨灰壺。
我向骨灰壺低頭行禮。
隨後,轉過身對著旁邊的小稻。
我:請原諒,我怎麼也不習慣入葬的那套儀式,我實在怕去看把中砂燒成骨灰的過程,所以避開了……我是個怯懦的人。的確如此。
我深深地低下了頭。
小稻:沒什麼。他不會為此就不高興的……
小稻這麼說,就像中砂還活著似的。
小稻:中砂很了解青地先生,明白您的心境。
我:……
遠處傳來嬰兒的啼哭聲。
小稻打過招呼起身走了。
我的視線集中在骨灰壺上。
看著看著,不由得很想看一下裡面。
我站起身,取下了骨灰壺的蓋子。
我猛地回過身來,發現小稻已經抱著嬰兒回到了屋裡。
小稻:請吧,您請看吧。我想,中砂也一定會願意的。
我:不,不必了。我是沒有資格看他的骨灰的。
我又坐了回去。
小稻:白色的骨頭……很乾。只不過是白色的骨頭。
小稻抱著孩子,夢吃般地喃喃著。

我走在通往醫院的路上

醫院的走廊
我和護士並肩向妙子的病房走去。
我:不湊巧,我妻子出門去了。我在家裡給她留了字條,很快會來……
護士:剛才有一陣已經很危險,現在呼吸多少暢快了一些,意識也清楚了。不過,我看不會維持多久,醫生……

病房
妙子胸部起伏,呼吸急促,睜著潮濕而神色怪異的眼睛怔征地望著我。
妙子:剛才我見到中砂了。
我(心裡彆扭起來):……
妙子:他穿著黑色的長外套,頭髮亂蓬蓬的,就那麼看著我來著。
我:也許是中砂來看望你了,就像上次一樣。
妙子:那回他是和姐姐一起來的。後來,哥哥你也做了同樣的夢吧?和我做的那個可怕的夢一樣。
我:夢?
妙子:中砂硬把雨格扳開,然後就跳進屋去抱住了姐姐……
我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妙子:真不可思議。我的夢才只做了一半,就被哥哥偷去了……
妙子依然睜著眼睛,而神智看上去已開始模糊了。

在妙子的視網膜上,剛才所說的夢中景像又一次映現。
我的家。
———跳進走廊的中砂抱起倒在地上的周子,向寢室走去。
周子:你不要看……別看!
周子拼命遮掩著起了紅色濕疹的胸脯。
她的腰帶和和服上的帶子隨後被解開了。
周子:為什麼,你為什麼要在這種時候來?在我身上這麼不乾淨的時候……
周子氣喘吁吁地說。
兩個人赤裸的身體在寬大的黑呢絨長外套下蠕動著。
對這一景像的人工照明光逐漸增強,色彩逐漸減退而變成黑白圖像。接下去白色的部份開始消散,物體失去輪廓,畫面中的物體最後全部溶入了黑暗之中。
醫生的聲音:她已進入彌留時刻。

病房
醫生的手還把在妙子的脈上。她已經停止了呼吸。
跑進門來的周子撲在妙子身上「哇!」地一聲哭了。
我站在她們的旁邊注視著妙子死後的面容。神情卻如同依然在注視著惡夢中的景像。

我走在通向山路的道路
我的聲音:又過了五年。
接近四十歲的我,臉上已經顯出了兒分老態。
我突然停住腳步。在山路的入口處,有個黃顏色的東西立在那裡。我走近前去,看清是一個穿著黃色服裝的女孩子。她睜著大而黑的眼睛瞧著我,突然一轉身,向山路中跑去。
我有些驚訝地站在原地。少頃,那少女拉著小稻的手出現在對面的山路上。
我:啊……是小稻啊。
小稻認出了我,禮貌周全地向我鞠躬問候。
小稻整個人已失去了艷麗的色彩,衣服也沒有熨過,變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人。
我:我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嘛……是家裡的小姐吧?
我伸出手想摸摸少女的頭。她一轉身,繞到對面緊緊拉住小稻的手。
小稻:阿豐,問好呀,這是青地叔叔。
雖然小稻這麼說了,少女依舊緊閉著嘴,用疏遠的目光看著我。
小稻:剛才讓她睡午覺,她馬上就做了個可怕的夢。
我:這孩子?
小稻(點點頭):我看她怕得厲害,就讓她起來到外面散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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