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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雲雨--In Expectation

巫山云雨/InExpectation

7 / 181人    Germany:95分鐘 | USA:96分鐘

導演: 章明
編劇: 朱文
演員: 張獻民 李冰 王文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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茜茜末路

2014-05-18 09:33:42

淺說《巫山雲雨》的詩性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章明的電影我大概看過五個,《巫山雲雨》是第一個,也是最喜歡。如果《蘇州河》是最自由的華語電影,那麼《巫山雲雨》應當是最詩意的華語電影。第一次看《巫山雲雨》大概是六七年前,沖片名和封面當三級片看,最後胸悶到不行,就記得男女主角各自但如出一轍地從紅色塑料桶里摸魚,揀魚,殺魚。我立刻模糊地感到這是古體詩的寫法,我是當時我的圈子裡唯一寫詩填詞的人。放在今天,這片子已經看了很多遍,我拿另一個三級片裡我唯一記得的一句台詞來總結我對《巫山雲雨》的印象大概最合適——「我認為,岩石是一種緩慢的生命。」

       故事很簡單,導演本來也不是為了講故事,更多是在描繪一種人的生存狀態和在這個狀態下生活的人的情緒。長江邊的信號工麥強沒搞朋友馬兵送上門的妓女,卻在他隨口的挑唆下意外見到了夢中的女人陳青,兩人鬼使神差一番雲雨,不料事後被陳青舊時權宜相好的莫經理撞見。本來陳青準備再婚要踹了老莫他就心有不甘,這下更覺得吃虧,氣憤難耐。老莫自作主張找警員吳剛報案,兜了一圈陳青不承認麥強強姦她,終以個人作風問題結案。最後馬兵告訴麥強陳青再婚的事黃了,日子難過,麥強覺醒般游過長江挨小寡婦打去了。這是個簡單,粗暴,又極其浪漫的愛情故事。

       似乎很工整的三段式電影,各段落前都有黑屏白字的提示。其實故事的敘述方式是很具有朱文個人風格的,先說一段揪石子信號工麥強苦悶無聊的生活;再來一段與此無關的巫山鎮旅店女職工陳青的故事;到這不迂迴去、再往前衝就是《海鮮》;再繞回到麥強身上就成了本片最大的戲劇衝突。對於《巫山雲雨》而言,結構方式,或者說故事的形式感比故事內容更重要。故事結構和片中大量的隱喻鏡頭,比如晨風中飄動的內衣絲襪,比如突然出現的道士,比如空中飄下的泡沫籽,都充滿了法國詩意現實主義的感覺。真實的故事(所以故事本身是反戲劇的);實景拍攝,業餘演員,表現社會底層或邊緣人物的生活現狀,又基本是義大利新現實主義的美學主張。比如鏡頭對著洗衣機裡的污水,這種真實場景的再現,大約是有一種與生活肉搏的美感吧。而片中大量表現時間流逝的鏡頭的剪接方式又幾乎是戈達爾式的。這一切的虛實曖昧,我都理解成詩的寫意。

       我覺得寫意更重要的不是意有多豐富,而是寫得節制,詩是節制的話語方式。只有節制,才可能成為詩。影片最明顯的節制是男女主角沒有一句對白,潛在的唯一一句對白是結尾處他們唯一一場對手戲中陳青扇打麥強時,我聽到了哽咽中藏著一句「你怎麼現在才來?」
只需這一句還沒說出口的話,這場愛情就是成立的。

       還有片中三場對人物造型和故事發展都很重要的性事,一個正面鏡頭都沒有,稍加忖度就知道DVD封面不但跟影片沒關係,跟導演更沒關係。第一場是馬兵跟麗麗在麥強床上性交易,算是馬兵引導麥強玩女人解苦悶的前期撩撥。有妓女的嬌嗔和床腳的吱呀,麥強殺到一半魚拎著刀湊過去聽牆角,他們故意為之,當然被侵犯的還是麥強。從頭到尾麥強對麗麗並非毫無肉慾,比如他明知房間沒蛇還是甘願被騙進去,他是有搖擺的:焦灼的慾望是不是用嫖娼的方式先舒緩一下。然而看麗麗在水邊搖臂呼喊的模樣那麼生動,好像在期待著愛情,老實的麥強又下不去手了。因為麗麗的肉體在麥強眼中只是一具無差別的女人體,跟牆上掛曆中的艷女一樣,是一個無情感投射的性感符號,空有欲而無其他。馬兵和麗麗的性交在麥強眼中就像案板上兩條死魚,他靜如止水的生活不需要冗添一場毫無生氣的性場面,這跟打手槍無異。孤獨的不是一個人過性生活,而是兩個人合作還是一個人的效果。他有更好的期待,比如同夢中女人的歡愛。

       陳青和老莫的性事在陳青眼裡也了無生趣,摻雜多少羞愧、屈辱、無奈。所以當她困頓的生活稍稍有緩一口氣的餘地,就迫不及待要撇清關係。她對再婚的丈夫也不見得多期待,不過是想名正言順把自己一次性賣斷。「工資還可以、沒什麼負擔、身體還行、脾氣不壞」,其他也不急著去了解。她這樣低微的女人,根本不想在這個世界上發出什麼聲音,只求終身有個著落。她跟老莫長期苟且,從中得到了很多支持她和兒子生活下去的好處,這也是被逼到沒路的一步路。直到陳青攤牌清算,老莫這張狗皮膏藥還粘著求歡。陳青說:等一下。這之後的戲導演沒拍,該又是一次麻木的床事。她以為最後一次「捨身」是一種好言相勸,哪裡知道要勾出後邊的身敗名裂。

       最後是麥強和陳青的交媾,麥強說是睡覺,老莫非說是強姦,陳青否定了強姦的定性。影片第三個段落圍繞這個沒有被正面描述的行為展開。吳剛在籌備和期待自己的婚禮,罅隙中被老莫連累進來管這閒事。吳剛問麥強:「當時有幾個婦女在,你怎麼單選她?」麥強答:「我覺得,我覺得,我覺得一見到她我就覺得我見過她。」這不是寶黛初認時寶玉的台詞——「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想必陳青也為心中一驚——「好生奇怪,倒像在那裡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才肯貿然與他共赴巫山。這真是最輕率又最深沉的「一炮情」,與被夢見、被眺望、被呼喚的彼此久別重逢,相交互纏,想來必定酣暢淋漓。這是兩個孤獨的男女積聚已久的慾望集中爆發,麥強留下所有錢是木訥的感激行為,陳青被老莫撞見她哭,那大約是喜極而泣。慾望的另一個高潮是故事的最後麥強游過長江渾身濕透地站到陳青面前,這是只可能存在於詩歌的語境裡徹底的理想主義。

       詩除了節制,還需要隨性。詩是閒茶浪酒,無閒筆不成詩。閒筆就是突然趁興而往的末梢神經,敏感的情緒,可以是隱喻,也可以是抒情。閒筆即增添了情趣,也增加了讀解難度。比如所有人不約而同、悄莫聲息地看著突如其來的一場雷雨;比如「仙客來」對面理髮店裡對理髮成果不滿意的顧客突然揪掉了自己的假髮套;比如吳剛釋放麥強前突然摸出工具在派出所給他剃了個頭;比如亮兒看媽媽洗澡的簾後剪影時那神態,實在不知道如何解讀。但是也無須理解全部,也不可能理解全部。人和詩歌之間,人和別人之間,總有無法理解也不應該試圖去理解的部份,必然存在的隔閡也是所有語言應運而生的土壤。太「親密」的空間對所有人都是一種挾持,比如片中老莫讓吳剛換便衣去「仙客來」找陳青問話,可是巴掌大的地方誰不認識吳警官啊,這多此的一舉顯得滑稽,也很悲劇。比如從陳青兒子的反應看,他似乎已經明白媽媽與莫伯伯不堪的關係,或者他早晚要理解到這一步,那就是理解的悲劇。

       除了閒筆,還有閒情,開篇說岩石是一種緩慢的生命,因為我覺得片中的人物幾乎都是岩石態的。他們沉默,承受,等待,期待,只有「橫渡長江」是唯一劇烈的動勢。他們的緩慢表現在集體對時間的冷感,「即將淹沒」是對外來者設置的一段有限的遊覽時間,新聞報導、牆上大字寫的淹沒深度營造的緊迫感對當地人而言幾乎是無效的。他們還是繼續日復一日的無聊生活,他們無視時間的流逝,但是他們浪費的都是真正屬於他們的時間,這很奢侈,很理想。這顯得整個巫山在某種程度上像是桃花源,不足與外人道也。所有造訪都是單向的,比如麥強從來只是接電話,比如「仙客來」的公用電話從沒打得出去過。我認為餘力為的《明日天涯》是在不可預知的未來到來之前再次地遺棄現在,就是在廢墟上再也無法重建家園;而《巫山雲雨》是在可見被遺棄的未來到來之前照樣生活,照樣浪費時間,同時也是享受時間,這也是無意識地做到了最大程度的守住家園。所以那麼多跳接鏡頭變得不那麼突兀了。比如馬兵和麗麗突然的位置對調;比如陳青轉眼間打牌的人群突然睡倒一片;比如審問麥強時旁邊被銬住的犯人突然從章明變成某灰背心者;比如警員喝可樂的一組鏡頭……都呈現了時間的荒蕪態和無序性,這又是詩的另一個特徵。

       詩情的源頭可以是一片水域,然而當長江邊賴以棲息的地方一點點失落,詩人可能也就漸漸遠離了他的立足之地。這大概是為什麼我看章明後面的作品,再也找不到最初的溺水感。麥強橫渡長江那一幕,不僅傾倒於他為覺醒的慾念奮不顧身,也覺得當他的身體溶入長江之中,那個「靈魂出竅」的設定彷彿打破了三隻紅塑料桶中的魚等死的命運。麥強、陳青、吳剛和片中巫山鎮所有居民都像是反覆出現的紅色塑料桶中待殺的魚,已經被迫離開了自己的水域。這隻紅色的塑料桶即是片中的預言,也是片外的讖語。巫山無論被淹掉,還是被很容易地到達,對章明或是對電影觀眾來說,都是一種不可逆的失去。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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