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家珍

 
      三個女兒里，最喜歡老二朱家倩，對老大家珍最感興趣。家珍是個中學化學女老師，從髮型到穿著到說話無一不規規矩矩，是個30歲還沒出嫁的老姑娘。嗯，她還是個基督徒，據說是因為大學時被男友拋棄一下子心碎了九年，不願走出陰影。

      印象中家珍說的為數不多的話裡，對兩個妹妹說的話無不算得上酸溜溜神經質。一次是朱爸把她和家寧（小女兒）的衣服弄錯了，家寧嘟囔著自己不可能會穿這種裹粽子一樣的束褲。束褲？我猜可能是基督徒都會穿的苦修的褲子吧。家珍立刻艱難的吐出幾個字，「我穿這種褲子怎麼了」。她妹妹識相的說：「姐，我真的不是這個意思」。

      在這裡要說一個很喜歡的細節。朱爸給三個女兒洗衣服，他一個大男人在那晾三文胸的時候我都快樂死了。沒有媽媽的家庭估計就是這樣的，不容易啊，李安更不容易，這樣的細節都能想得出來。

   我用「艱難」這個詞，是因為她的表情真的很凝重。過於敏感自尊的人，常常有本事給一些小事上綱上線，化輕鬆為凝重。再比如說，家倩買了房打算搬出去，家珍突然就來了一句，「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心裡很不平衡」。

    其實我很理解這種不平衡。電影裡有另外一段家珍和家倩的對話，家倩說，自從媽死後，你是我的家長，不是我的姐姐。我猜想這種媽媽早逝的家庭里，姐姐的確就像媽媽一樣，過早就磨掉了任性驕縱。家珍從小就很懂事，卻不比活潑聰明的家倩得朱爸寵愛，估計一直都耿耿於懷，電影裡也有細節提及。

　 家倩做飯給前男友吃時，提到小時候經常混在老爸的大廚房裡，老爸特別慈愛，家珍每次都很羨慕。
　　　
　　沒有小孩子不喜歡任性，只是，沒有人慣著你，就無從任性。家珍不是生來就懂事，只是環境所迫。她的確是比兩個妹妹多吃了苦，雖是她自己願意吃的，但到底還是有委屈的。就好像她跟錦榮說過打算照顧朱爸一輩子，雖是自願，但到底是犧牲。她還是不平。
　　　
　　小時候思想品德老是教育我們要樂於助人。可是這種強調，反而讓我從未真正能樂於助人。一幫助別人，我就總能喜滋滋的特別得意，好像別人欠了你一樣的。下次別人不能這樣做，就難免不平衡。
　　　
　　啊，這兩者有什麼聯繫呢？說到底我們都該誠實的對待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逞強。有怨氣就別裝得雲淡風輕，不是啥大徹大悟之人就別老說服自己要寬容，最後不過是於無聲處見驚雷罷了，根本糊弄不了自己的心。
　　　
　　不知道是不是我這人喜歡瞎想，總覺得李安導演安排家珍是個基督徒還真是壞心眼啊。雖然她做人做事無不規規矩矩安安靜靜，但內心是最不平靜的，總是給人一種憋著一口氣的感覺，壓抑，卻又心緒暗湧，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爆發了。
　　　
　　最後她果然爆發了。
　　　
　　連續許多天她都在辦公室收到情書。她疑心是新來的體育老師寫的,畢竟那人嘛，騎著摩托車的樣子還是挺帥的，而且看上去對她還挺有意思的。雖然每次她只是沉默，不知道怎麼說，可人家已經走遠了。
　　　
　　當然她也不是如此篤信，有一次信里有一句「秋的愛意」，她馬上懷疑是某個辦公室的老頭寫的，秋的愛意嘛，誰知道不是黃昏戀呢。這裡多嘴一句，情書裡的內容都挺美的，好像都是80、90年代的歌詞。那時候雖說歌詞都是風啊雨啊花啊穿過你的黑髮的我的手，比較酸，但好歹也有美感啊。現在走直白路線，天天情啊愛啊真的是毫無新意，一點都不酷。
　　　
　　烈焰紅唇，大波浪捲，高跟鞋蹭蹭蹭的走過校園，走到辦公室，卻不見了情書。後面的事就比較不忍心講了。一向低調沉默的家珍居然奔主席台講了一堆丟臉的話，真相是學生惡作劇寫的。那個體育老師過去安慰她，她居然強吻了該老師。
　　　
　　其實我擔心那老師根本就不喜歡家珍。雖然他的確看上去是挺慇勤的，但也只是偶遇時邀請她一起走，再無交集。他看上去是那種自我感覺良好喜歡騎著摩托車戴著墨鏡耍帥的文藝青年，看不出來會喜歡不可愛的家珍。
　　　
　　但李安導演明顯是個好人。他不僅安排他倆在一起了，還安排該老師受洗成為基督徒，多麼圓滿，不失為家珍人生的小團圓。但這結局圓滿得多麼漫不經心，像是打龍套的。
　　　
　　咦，好像把李凱忘掉了，就是那個讓家珍心碎了九年的傢伙。他出場時 ，是家倩的同事，金領，非常有魅力。家倩偶爾的機緣得知李凱就是姐姐的男朋友，當然得知的這個過程李安導演把它講得合情合理，就不贅述了。還是感嘆他講故事的本領，那些細節密密麻麻的，藏在家長里短里，看似漫不經心，但就是，把故事告訴你了。果不其然李凱不記得家珍了，如同偶像劇里所有的負心漢一樣。但我沒有猜到的是，李凱本來就跟家珍不熟。他是錦鳳的男朋友，錦鳳是家珍的好朋友，錦榮的妹妹。

　 電影沒有交代家珍為什麼要撒謊。
　 這個故事讓我想起《你好，舊時光》裏白雪的故事，六年級小學生李曉智沉默寡言，總是被忽略。那個年紀大家都喜歡互傳八卦，於是他跟同桌說，我最喜歡白雪了。於是全班同學都知道他喜歡白雪。總喜歡拿這件事來鬧騰，他因此也沒那麼寂寞了，有人跟他玩了。長大後他才告訴當年的同桌，白雪，是他幻想出來的人，她陪伴了他寂寞的六年級，就像一個朋友。

　　家珍為什麼要撒謊呢？
　　也許她暗戀李凱，所以這麼說。也許她只是虛榮，不想讓別人以為自己沒人愛，也許她要為照顧爸爸找一個藉口。又或許僅僅是自我欺騙，投入的自我催眠的心碎了九年。
　　我沒有這樣的經歷，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分外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