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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 A Brighter Summer Day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ABrighterSummerDay

8.4 / 4,883人    237分鐘 | Germany:185分鐘 (Berlin Film Festival) | Japan:188分鐘

導演: 楊德昌
編劇: 楊德昌 閻鴻亞
演員: 楊靜怡 張震 張國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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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凝

2014-06-07 08:31:56

Dear Honey


那天找到喜朵時,天已經很晚。搭計程車到信義路三段134巷,再按門牌沿著巷子一路摸索。路到盡頭,回身顧望,才發現自己對面一隻被夜色裹住的深粉色燈箱上寫了「喜朵咖啡豆」。在整條134巷盡頭的拐角,這燈箱存在得格外隱秘。而我幾乎分辨不出自己的心跳是出於氣喘還是緊張,只有下意識沿著四下漆黑的磚階路面走向店門。

我的闖入,打斷了店主夫婦和一位阿伯的台語聊天。三人把目光齊刷刷轉向我。我樣子侷促,劉海粘在額前,臉頰發紅,卻直截了當望定吧檯後那位店主。

「我想要一杯拿鐵。」
「不好意思喔,我們這裡不賣咖啡,只賣咖啡豆。」
「啊……可前幾年還賣咖啡。」難以遏制的激動在我胸腔凝結,呼之欲出。

「那麼……請問您是林鴻銘先生嗎?」
店主大大的溫和的眼裡,有禮貌和疑惑。
「您二十年前是不是曾在《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里演過Honey?」
這就是了,我來喜朵的理由。

1991年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中不乏大牌和日後的大牌,卻唯獨那個一瘸一拐穿海軍服的少年太保Honey入了我們的心。神作名聲響亮,可我直到大學讀了電影專業才有耐心看完,之後一發不可收,看的遍數多到恍惚。最刻骨那遍,是跟她和她窩在一起看的投影。那年的我們三個,已不再是大學同學,我在生日當天飛回北京,只為大家能見上一面。

於是,那個下午直到深夜,拉上窗簾的客廳裡一直在放《牯嶺街》,Honey靠在窗邊安靜回憶他在台南的歲月:他叫手下去給他租最厚的武俠小說來看,小說裡面全城人都翹頭了,卻有個老包一個人去堵拿破崙,結果被條子削到。當Honey淡淡吐出書名「戰爭與和平」時,客廳裡靜到只有他的呼吸。三個女孩貪婪地用目光去撫摸他憂鬱而模糊的臉。Honey把他那份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理想主義帶到了死,他固執地相信「其實以前的人,跟我們現在出來混的人,真的很像。」

在《牯》里頂著全片靈魂人物光環的Honey,戲份卻少得可憐。一共那麼三場,都被我們一幀一幀用拉片的嚴謹,細細嘴嚼過。對他的愛,澎湃得死去活來——明明是太保老大卯架時最能打,骨子裡卻浪漫得要死,最要命在於還長得極清秀,一笑起來,就溫柔得讓人傻了眼。他是從楊德昌的精神世界裡走出來的完美少年,所以如此動人,而少女時代從沒完整看完《牯》全片的我,卻閉著眼都能銘刻出他每個舉手投足小眼神。

沒有秘密的google年代,想要找到一個當年起點那麼高的年輕演員,按說不難。可意料之外,我翻遍網路,訊息寥寥。《牯嶺街》之後,他只出演過一集台灣公視出品的,除此之外,音訊全無。不過很難滿足於此的我,隨即發現原來他退出影壇後,在台北大安區市立圖書館旁邊,開了一家咖啡店叫「喜朵」。去過的客人在評價中寫「隱匿在住宅區的店裡有很酷的手壓式咖啡壺,店主表示還可以用雙柄紅酒開瓶器,擠壓出咖啡油。」

店主……就是那個海軍服少年嗎?

三個人裡,最有行動力的那個女孩,在我們一起用投影重溫《牯嶺街》的那年夏天,隻身去了台北,也找到了「喜朵」。她回來之後告訴我們,自己是在某個下午摸到那間店去,店面很小,她獨自喝了咖啡,見到了Honey也見到了Honey剛出生不久的兒子。

後來呢?我急切詢問,Honey變成了怎樣?他為什麼不再拍戲?
她很冷靜:「Honey還是那個Honey。但他也是林鴻銘。」

我以為——當自己有朝一日站在他面前時,會衝動地第一時間對他講出那句醞釀過無數遍的「你知道我有多迷戀你二十年前演過的Honey嗎?」我也以為現實中的林鴻銘,不會記得我那曾帶著和我如出一轍心境探訪過他的摯友。事實是,那話我沒講出口,那次探訪他卻記得。

距離友人上次來「喜朵」,經已過去四年。我鼓足勇氣來此,望住Honey那張中年人的臉。

他非常驚訝,但滿面笑容。
「啊所以你也是讀那個北京……戲劇…?」
「北京電影學院。」

好像前世今生在一瞬間裡被打通——我所深愛過的少年角色、台灣電影、和最好的青春。恍如一枚陳年硬幣被「撲通」一聲投入屬於它的湖底,音色清亮。

主要經營批發生意的「喜朵」如今只賣咖啡豆,但溫柔的林太太仍親手為我煮了杯咖啡。我誠惶誠恐端起杯子,看著Honey從裡間領出已經四歲會走會跳的寶貝兒子,笑著介紹「這就是小Honey啦。」

到底還是有個疑惑:「為什麼當時沒有繼續拍戲?」

穿黑色長袖T恤戴婚戒和玉石項鍊的Honey答「因為年輕的時候騎摩托車摔到腿。其實當時《牯》拍完後同時有6個導演來找我,但實在沒辦法……不過也是因為這樣,才認識了我太太。」

「覺得遺憾嗎?」
「最開始會有。後來…人生就是這樣子啦。真是好多好多年前的事啊。」

突然就懂了她說過的「Honey還是那個Honey。」

他的確是Honey,也的確是林鴻銘,一個沒有冉冉升起的少年明星。他走進了自己的平凡人生,開了間喜歡的咖啡店,過著安得其所的日子。後來覺得,當年戲裡那個楊德昌導演摯愛到願意親自去為之配音的Honey,如果生命結束得沒那麼短促,而一直是個面色憂鬱、讀《戰爭與和平》的少年老大,那若干年後他終於成為江湖傳說而退隱之際,大概也會開間這樣的咖啡店:有手壓咖啡壺、不同品種咖啡豆和花草茶的「喜朵」。

臨走時,我向他們夫婦鞠躬道謝。想了又想,「謝謝你讓我走出了牯嶺街」這本想講給Honey的矯情句子,還是嚥了回去。

(刪節版刊於南方人物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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