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與感動——西遊·降魔篇

之前看到心理諮詢師評價此片曰，周星馳還是停留在俄狄浦斯情結中。

這部電影我看的時候很喜歡，很感動，看完了之後的幾天，恐怖感才發揮出效力，導致很長一段時間都會想起豬妖的那段。



一。豬剛鬣

1.恐怖
很長一段時間，覺得最恐怖的片段，不是他張開大嘴嚎叫的一刻，而是另外兩個地方，一個是他在那兒坐著，然後回頭一笑，另一個是他在段小姐背後開玩笑似的偷摸走近。我覺得極為恐怖。

我仔細體會著自己的這種恐怖感到底是什麼，終於感到第一個地方是因為絕望，第二個地方是因為沒有心。

他在那兒坐著，好似擁有了很多的東西，他讓自己成了魔，又造了這魔窟，像玩兒一樣殺了那麼多人，但在深處，他還是那個絕望的人。什麼都對他沒有意義，什麼都救不了他。他看似很強大，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有多絕望。

那頗似朋友間玩鬧的背後走近，我的感覺是他已沒有了心，只剩下空殼。這一點讓我覺得極為恐怖。為什麼？一個人悲喜怒樂，七情之地，總有人性，一個憤怒施暴的人，看似恐怖可憎，那也在「人」的範圍之內，而一個人沒有了這些，沒有了心，看似玩兒一般的舉動，也讓我恐怖無比。最可怕的罪犯不是有人性的罪犯，最可怕的罪犯是那些精神極其變態，因為變態而強大的psychopath，他們幾乎已經沒有人性了，但他們還有享受犯罪的快感，豬妖，我的感覺是他連快感也無，幾乎是空。

2.感動

反倒是張嘴嚎叫的地方，是唯一一處讓我覺得他真實的片段。我感到，那是他竭力地一次嘶喊，為他自己，飽含了他真正的靈魂。他的真相就是嘶喊，極度的痛苦。那是他一次真實地自我展現，將這一醜陋痛苦的自我展現給你看，飽含絕望和期待，請你們看到我。也就是武志紅和李雪多次提及的抱持，請你們抱持我，我的攻擊是我的絕望的請求，請你們看到我變成了怎樣的怪物，請你們抱持我。



二。孫悟空

相對來說，豬剛鬣只是個小怪物，他的魔力已經只有屈指可數的幾個一流入類驅魔人可以一敵，但這樣一個魔物，在孫悟空那裡，不下三秒就成了懷中幼嫩可愛的小豬仔。是何等魔頭，才能如此雲淡風輕地呵掌輕撫安住自如。這看似客氣禮貌並因囚禁多年而灰頭土臉且初次見面小小侷促不善交流之感的人，劈個甘蔗還偷著流血一派小地痞流氓節奏的人，才真的是大大的魔頭啊。

要看他真正魔頭在哪裡，就要看他不服天不服地，不服佛，陡然增長為巨型猩猩對天吼叫的樣子，那真有一股欲與天公試比高的殺氣，就如中國古代神話裡的刑天，真是至死不屈的剛烈桀驁。所謂心有多高，路有多遠，魔性來自於心性，一般的妖魔，神仙降臨也就乖了，這裡如來親自降伏，他仍不伏，魔性巨深！



三。陳玄奘

諮詢師評價周星馳仍在俄狄浦斯情結中，是指陳玄奘愛戀段小姐甚深，卻不肯承認，而這位段小姐的形象設定，則是無時不刻在保護著看似虛弱的玄奘，不管怎麼打怎麼罵怎麼排斥都趕不走，也即融強大+忠誠為一身。這是，諮詢師評說到，戀母卻又不能認可自己戀母，由此在內心製造的分裂。

這是從現代西方心理學層面來談的，有道理。

俄狄浦斯的人也有生存的權利，絕望的人也有生存的權利。每個人都在衝撞中尋找自己的出路，也許他的人生只是一個簡單的俄狄浦斯情結，但他也有尋求人生的權利。

我更想談玄奘讓我看到的另一方面，不能簡單用俄狄浦斯情結來總結的一面。

玄奘出場，一派天真幼稚，睜著兩隻大眼睛吧嗒吧嗒。自稱驅魔師，卻怎麼看都是一個凡人，沒有什麼法術。從頭至尾，玄奘除了有識魔之能，未見有任何道術乃至武功，跑來跑去也就是一個相當願意使用自己體力的熱心青年而已。但他難能也就難能在那一點熱心，正如段小姐的台詞，他沒什麼能力卻敢置己身於萬魔窟中，是勇，更難得是置己於險境卻不是為了個人的名聞利養，乃是至真至誠地為他人的幸福安康，這是大慈。大慈大勇，這是菩薩。我為此感動甚深。菩薩者，「自未得度，先度他人」，菩薩者，勇猛地投身入世，不懼歷經千百輪迴。有這樣的心腸非常難得，真正的菩提心非常難得。

這修行中的玄奘據師父所說，就差那麼一點，因此在他真正不差之前，都是磨練。無錢又無名，最重要的是無能又無力，信仰信念到底是否真實，紛紛攘攘的世間到底哪有一個位子。風煙中玄奘落魄地從人世中走過，真有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之感。因此裝慫需要師父撫慰，師父卻只是把他推走，下面他自己又繼續踏上尋魔之路，這是信心。

「自己未度，而能度人，無有是處」。一個在街頭因為師父吃雞腿沒錢付而被追得滿街跑的人，一個俄狄浦斯情結連自己的個人問題都無法解決的青年，一個有熱心無熱能只有體能的驅魔人，況且體能也不是特別出眾看文章那普通小身板瘦的，度人，可能嗎？不可能。所以他一直在增長自己的能力，這是學習和修行。



四。魔從何來

在西遊記原著中，沙僧是天上的捲簾大將，豬八戒是天上的天蓬元帥，孫悟空乃是天地精氣化生的一隻猴子，與人類沒什麼關係。這是中國的神話體系和民間信仰傳統，乃是一個由天神、動物/植物/無生命物修仙、人類修仙、人類死亡變鬼等等組成的系統。

在這部電影裡，孫悟空是不知道，魚妖和豬妖都是由人死亡後因為心中怨恨而來的。在中國的體系里，人類死亡後如因怨恨而化的是厲鬼，而這裡人類死亡後因怨恨又能綜合其他動物生靈形態而變化為妖怪，更像是日本的體系。具體我不是神話愛好者，不能詳細判斷。《犬夜叉》裡面奈落即以人身成魔，日本是很多這一類傳統的，大概從《源氏物語》里因嫉妒而生生化為魔怪的六條御息所就已開始這類傳統了吧。這是一個很有意義的理解，人心幻化之中，當嗔恨時就是在地獄，當嫉妒時就是在修羅，當痴愚時就是在畜生，並不因為形態為人就是人，人心在哪一道，此時就是哪一道的眾生。

電影中三個妖魔，玄奘的師父都會總結或介紹一番，魚妖和豬妖的故事說完，玄奘都會點頭：他們也是可憐之人。

可憐在哪裡？曾經受過傷害。被他人的惡意傷害過，由此生恨，被恨捆縛，不得解脫。這是可見的傷害。

電影中玄奘的師父是這樣介紹孫悟空的：「兇狠狡詐，陰險毒辣，怨恨太深。」
注意，是「怨恨」太深啊。
孫悟空受過什麼樣的傷害？電影未說。他從始至終都在害人，他能受過傷害？
所以他才是魔頭，他都沒有傷痛了，所以他才是魔頭啊。

心有多痛，魔就有多深。

魔從何來？心病成魔。何謂心病？即貪嗔痴。

我記得看電影的時候注意到字幕裡面角色名字的變化，豬妖曾為人時好像叫做朱剛烈，變作豬妖之後才稱豬剛鬣。《地藏經》中幾次提到「剛強」眾生：
「眾生心性剛強，難調難伏。」
「吾於五濁惡世，教化如是剛強眾生，令心調伏，舍邪歸正，十有一二，尚惡習在。」
「汝觀吾累劫勤苦，度脫如是等難化剛強罪苦眾生。」
「佛告閻羅天子：南閻浮提眾生，其性剛強，難調難伏。」

剛強！這兩個字讓我體會甚深。

豬妖如此悲慘的往事，仍然對妻子一往情深，這是貪，怨恨在心中鬱結不化，這是嗔，無法放下貪嗔而讓自己在痛苦中繼續流轉，這是痴。

貪嗔痴要放下何其難也，道理明白，難以做到。剛強啊。



五。何以解憂

電影中的化解之道應該怎麼形容呢，愛？信？愛？

淨土中白衣玄奘的面前，孫悟空還原人身居然也惴惴不安猶如小兔，玄奘對他說了什麼我們不得而知，但那是一個人真正臣服、驚恐、脆弱的樣子。

心理學可能會說是抱持，基督教可能說是愛，佛法可能說是慈悲收攝。很高深，不說了吧。

一個人要能夠脆弱也很難，脆弱多痛啊。所以剛強的人，是更難面對自己的痛啊。



六。番外篇——容人、信人

周星馳，人們熱衷於他過往的電影，許多人將《大話西遊》奉為經典，著迷於《喜劇之王》中的那句台詞，《九品芝麻官》之類的喜劇則是電視台樂此不疲的播放節目，而不管是忠實的星迷還是普通的大眾也熱衷於討論他的人品、情感、那些演藝圈的往事，他究竟是善是惡，總是有人提起，總是有人懷舊，雖然他近年多已淡出，作品也鮮少並風評不似盛年（人們總是渴望這個名字能夠給他們重複製造同樣的歡樂），但他一旦有所風吹草動，總是能夠牽動世人的談說。周星馳的人生有沒有提升我不知道，但在這部電影裡，我看到了他有成長為更加容人的人，更加信人的人。

那是在魚妖的部份，出現了一個非主角的動人角色，本來是普通龍套的母親，向觀眾展現了非常偉大的愛。我從未看過他的電影裡，有這樣勇敢的普通個體，從前，他的視線都完全鎖定在主角（不是單指男主角他所飾演的本人，而是所有構成故事主體的人物，不管這些人物是至尊寶還是秋香或者方唐鏡，他們都是「自我」）的身上。那母親沒有任何一秒的猶豫，奪了魚叉就跳進水裡，「還我女兒！」，真像一位至勇的天神！而那可怕的怪物浮出水面，在那雙可怕的、充滿仇恨的眼睛逼視之下，母親的勇氣仍未消失，「還。我。女。兒。。。」如此動人的人間之愛，如此動人的人間之勇！

更重要的在後面，當百姓還是照常地混亂、愚昧、不值得注意的時候，突然，他們中跑出了勇於承擔的民眾，「我來」「我來」地跳下去，最終眾志成城地（當然最終還是要靠星片中的經典如花之功）將魚妖從彈板彈到了陸地上。我不記得他的電影裡有過這樣普通的、但是勇於承擔的百姓，那一幕百姓的形象簡直有點像小人書裡的國字面工農兵，而在他的電影裡，百姓從來是懦弱的、盲流般的，那是國人多年來被詬病的部份。而他們的確是普通百姓，完全的百姓，事後沒有再著任何筆墨的角色。如果說看到大愛大勇的母親時我被個體的靈魂震撼到，那麼看到這一幕時我真的有點驚詫了。

一個人，能夠把目光從自己身上，放到別人身上，是不容易的。能夠看到眾生身上的仁、義、勇、愛，是因為一個人心量擴大到能夠看到。一個人，在自我的範圍里是看不到別人的。一個人，從自我的痛苦中不走出來，是不能從自我的痛苦中走出來的。一個人，相信了別人，別人才能進來。一個人，相信人間的坎坷，相信人間的悲歡，才能相信這不完滿的娑婆世界中有愛，有勇，有信，有望。

八卦早已翻遍星仔童年青年的辛酸史，他的電影中也很容易看到那顆自卑的心。所以他的電影一直是以個人意識為主的，而這裡，我看到，他看到了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