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這美夢 氣數早已盡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皮膚曬黑、不靠髮型修飾臉龐的謝野祥子拿到的那匝相片裡，其中有兩張照成了虛影，電影演到最後，我們知道那是一隻小黃狗，小黃狗端坐檯階，似笑非笑地看著剛剛與女友分別的橫道世之介。橫道舉起相機，秀色可餐的小狗便跑了，成了沒法分辨原形的虛相，就像「光認識了他，便是賺到了」的橫道自己。

橫道來自有美麗沙灘的鄉下，時不時拿鼻子湊著腋下嗅，佝胸僂背地像個傻瓜。

祥子是富家千金，笑大聲，穿波點裙、彼得潘領和粉色斗篷，跳起身舞動雙臂喊「Yonosuke桑」，天真地像個單細胞女孩。

電影本身，尤其冠上港版譯名《那年遇上世之介》，則用年輕的臉、數不盡的笑話、沙灘夜色的倚靠和雪地噙香的親吻，甜成了部青春愛情劇。

如果只是這樣，便不會讓人難過而唸唸不忘了。160分鐘的電影沒有高潮，娓娓道來正如句句不落敬語的日本語。這些敬語只在一處被省去了:

滑雪傷了腿的祥子坐在白色床單上，對面站著橫道：「橫道……」「祥子……」「橫道……」「祥子……」，女主笑起來真好看，眉眼裡、嘴角上，飄著熱氣球和棉花糖。立在牆邊的家傭阿姨哭了，她哭的時候整個電影放映廳都在笑。

160分鐘真不算短，可沒交代的還是那麼多，傭人阿姨為什麼哭？祥子跟誰去滑雪，傷了腿不通知橫道以及之前很久不聯繫當真是怕橫道擔心和害羞？兩人為什麼分手？祥子說去法國兩個星期是不是騙人？祥子曬黑走遍全球的職業是什麼？為什麼當上電台主播的千春再出場時要念關於年輕男子愛上年長女的來信？橫道最後是非常成功的攝影師麼，你看加藤的男友還說在雜誌上看到過這個名字呢？

電影如風輕吟，好在「克制」，沒有大雨打濕的心、沒有撕心裂肺的哭戲，沒有救人英雄不能閉上的眼，沒有想夠卻觸不到的手。

我為什麼說電影不是青春愛情劇——打動人心之處不在愛情，其他幾位配角的選擇才更意味深長。開學第一天就畫濃眼妝的阿久津唯明眸秀目，剛出場時以為會有一場感情發生在她與橫道之間，可是沒有，阿久津唯看上了喚她小唯、思想開放的倉持，經年後早已記不起跟丈夫相識還是因為橫道；倉持把女友肚子搞大被迫從高中輟學，成了大叔的他卻阻止女兒跟沒學歷的男生交往，「我女兒跟我都是大學生」；交際花千春小姐勾人無數，最後從良成了知名主播，最後經她之嘴讀出橫道的死訊，極其不隆重而再合適不過；加藤的部份最精彩，去東單公園散步時跟橫道說明同性戀身份，卻全然沒有遭到側目，甚至連驚訝都沒有，還被遞來了一大塊甘甜的西瓜。他們跟橫道的交往以及各自日後的沉浮，早已把整個世間百態都浮繪了個遍。

我為什麼說祥子不天真不無邪——除了前面提到的一些沒有交代的疑問之處，還有，在泳池邊，橫道問祥子千春是不是她哥哥的女朋友，她笑著眼睛地否認了，個中詳情想必知了；另外一處自然是那句極為重要的「不應該在不適當的時候做不適當的事」，女孩顯然比男孩更知道分寸，與之前主動敲門等超級熱情似有衝突。聯繫到她當時奮身在沙灘上救下難民嬰兒的舉動以及日後風塵僕仆地穿梭於用蚊帳的非洲大陸的交代，可以想見她從事的極可能是對世界有益的人道主義工作，這是一般的女孩能幹的事兒嗎。我不是指責善良的祥子是綠茶婊，只想說，她，可能，（也人之常情地，）沒那麼簡單。

我為什麼說橫道不傻——電影開篇是車如流水馬如龍的東京，穿著土氣的橫道隔了好大一會才被鏡頭髮現；電影中間的多次構圖里橫道都處在被虛化的位置，春秋筆法地暗示他在這個社會裡的出路；加藤坦白自己是同志，他不驚訝，祥子要去弗朗斯兩週，他打電話給媽媽訴說衷腸，投了好多枚硬幣，這些後來被退回來的硬幣該是包含了他知道他留不住她和為什麼留不住她；他總是佝僂身子，不停地聞自己是否有腋臭，這起碼說明他自卑，而小夥伴們齊齊玩沙灘排球時，他把自己淹沒在海水裡，只呆呆看著他們，真傻子應該在排球大戰里被捉弄得稀巴爛而不是獨自思考人生啊；後來，他做了攝影師，拍下他看到的和別人看不到的，這才是他的身份，觀察者，或者透過他可以觀察別人的一部人肉相機。

不得不說的，還有兩次互文。橫道的鄰居是個深居簡出的攝影師，而朱古力事件讓我們知道，攝影師曾有一個他一直深愛著的、早已不跟他好了的女友；而恰巧，橫道在親愛的祥子離開自己之後，也做了攝影師。另外一次，在沙灘上祥子不顧橫道的阻攔，救下嬰兒；後來橫道死了，是為了救一個孩子。這一場美夢，只能在互文里收場。

他愛她和他們，可她、還有他們怎不留下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