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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The Sun

太阳/苏古诺夫之太阳/日之丸

7.3 / 2,973人    110分鐘

導演: 亞歷山大蘇古諾夫
編劇: Yuri Arabov Jeremy Noble
演員: 尾形一成 Robert Dawson 桃井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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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verick

2014-06-28 18:58:22

《太陽》電影劇本


《太陽》電影劇本

文/(俄羅斯)尤里·阿拉鮑夫
譯/羅姣

是什麼讓一個人成為偉人?突出的個人品質,機緣巧合,還是神的意旨?……我們用什麼來衡量偉大性,衡量某一個歷史人物,以什麼為計量單位?
裕仁從1926至1989年統治日本。在這段漫長的歷史時期里,這個令東南亞處於恐怖之中、對發動第二次世界大戰負有部份責任的最大的軍國主義帝國被盟軍徹底摧毀,但就在20世紀60年代,它又在新的根基之上復興,實現了人類在技術領域的宿願。
但更令人驚訝的是發生在天皇本人身上的變化。作為太陽神天照大神的後裔,神在地上的化身,他不僅於1945年9月2日簽署了日本投降書,並且在數月之後公開宣佈放棄自己神的身份。這一點很不簡單。這種舉動完全打破了歷史傳統。多位達官貴人的儀式性自殺震撼了日本,其中一部份就直接在皇宮前進行。
在這一三部曲的前兩部影片———《莫洛赫》和《金牛座》中,我們選擇了與順服和遭受良心譴責相距十萬八千裡的兩個人作為主人公。對於其中之一的希特勒來說,人民自願授予他的極端權力也是極端的麻醉劑。《金牛座》的主角列寧由於催患絕症,幾乎意識到了自己一手創立的國家所處的歷史絕境。但是,正如有人指出的那樣,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裕仁有足夠的勇氣拋開過去,保證國家應有的歷史未來。一個矮小、瘦弱、嗓音尖細的人,一個從事植物學和海洋生物學研究的學者,他在生理上和精神上都與極端的暴君相去甚遠。他把皇宮變成了科學實驗室,一點也不像嗜血成性的戰爭魔王的巢穴。可要知道,裕仁必須扮演的正是這樣的角色,必須戴上這樣的面具,而放棄這一角色———是影片的主要情節之一。
在創作影片《太陽》時,我們創作的是講述人們生活的畫卷。我們應該讓觀眾也關注一下個體的巨大力量。這個「個體」也決定著個人生活和社會生活中一切事件的主要內容。———亞歷山大·索庫洛夫

早晨。皇宮的庭院。
一個像和尚一樣剃著光頭的老僕人朝搭建在花園裡的一個不大的雞窩走去。
修剪整齊的玫瑰花圃和本應結滿番茄、但現在什麼也不剩的菜園———所有東西都己經被摘下來吃光了。沒有果實,清一色的葉子,叢生的雜草……
夏末的太陽幪上了薄薄的一層雲。鳥兒寂靜無語,西方的蒼彎因煙霧籠罩而陰沉灰暗。
走到雞窩,僕人發現,僅剩的那隻母雞也死了。
它就像一團被壓扁的棉花。頭無力地歪到一邊,眼睛上覆了一層薄膜。僕人將手伸到它尤有餘溫的身體下,掏出最後一個蛋來。
將蛋放到一塊乾淨的布里,小心翼翼地包好,拿到廚房。

廚房。
光頭僕人將自己的布包放到廚師面前。
和他不同的是,御廚很年輕,年齡足以當他兒子。
廚師:有嗎?
僕人:有。一個。(打開布包,兩人同時俯身看著那個蒼白黯淡的橢圓球體。)不過我們好像沒雞了。
廚師:連那隻也死了?
僕人:也死了……
廚師:應該向陛下報告!
僕人:陛下很敏感。得知這一損失,他說不定會採取錯誤的政治步驟。
廚師:可是我沒什麼做給他吃了!只剩下米粉……
僕人:侍從長說今天會有車送食品來。
廚師:如果又沒車來呢?
僕人嘆了口氣。
廚師(提醒道):不過還有鯰魚!
僕人:鯰魚?
兩人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僕人首先停住笑聲。
僕人:別大聲張揚。不然侍從長會割了你的舌頭。
年輕的廚師膽怯地用手摀住嘴。
從僅剩兩罐的箱子裡拿出一罐德國燜肉罐頭。罐頭蓋子上長了薄薄一層霉斑。印在商標上的納粹黨徽己經退色。
廚師用毛巾擦淨蓋子,用開罐頭刀撬開。小心翼翼地嘗嘗刀上的灰色漿液,蘸一下,又一下……
廚師:像鋸屑!
還是將幾塊難辨好壞的肉放到了燒熱的煎鍋裡。敲開剛拿來的雞蛋……
僕人坐到爐灶旁的椅子上。
僕人:你有沒有什麼吃的?……
廚師大發善心,從胸口取下一個不大的粗麻布口袋。從裡面拿出一個干辣椒遞給僕人。俯身向他,鬼鬼祟祟地耳語道:
———要是依我的,我就把他的整個科學實驗室都炒來吃!連海膽一起!
僕人:你真傻,孩子……真傻!
嘗了嘗給他的辣椒,咬下一小口,仔細嚼了起來。
僕人(想了想):……說不定,我也會!
一個方形托盤,盛著雞蛋和熱茶,由僕人端著進入位於一座宮殿二層的餐廳。將托盤放到木桌上。靠牆站好,開始等待時針指向7點。
時針剛剛指到7,一個40歲上下、個頭不高、相貌平庸的男人走進來,穿著長袍,略顯浮腫、蒼白的臉上留著小鬍子。侍從長尾隨他進來,比他高出一個頭,臉上神色莊嚴而深不可測。
相貌平庸的男人瞇縫著近視眼,坐到桌旁,無精打采地用叉子戳戳擺在他面前的雞蛋,勉強吃了幾小口,將盤子推到一邊。僕人立刻收走剩下的食物,斟上綠茶。
天皇(聲音像少年人一樣又尖又細):請打開收音機。
侍從長(按照等級分工吩咐僕人):快點打開收音機!
僕人一震,似乎剛剛從沉重的思緒中清醒過來。
餐廳裡有一台德國收音機,帶綠色顯示燈,四週裝飾著昂貴的紅木。僕人打開收音機。高亢的愛國音樂響了起來。
桌旁的人無力地擺擺手。
侍從長(用語言解釋他的手勢):找找美國人或者英國人的……
老僕人轉動調諧鈕。房間裡充斥著喳喳的無線電雜音。
播音員(用英語):……佔領了九州島、福岡、大分、宮崎。熊本縣的居民走上街頭迎接部隊。在鎮壓了個別地方的無組織抵抗後,盟軍進入了距東京150英裡的伊勢市……
天皇擺擺手,凝視著茶杯。
侍從長(嘴唇翕動,對僕人):關上!
僕人啪的一聲關上旋鈕。收音機的綠色顯示燈滅了。
侍從長(大聲地,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提示一下您日程。10點天皇陛下會見內閣成員和武裝部隊參謀長。關於談話內容,我的看法昨晚以書面形式呈遞給您了。12點,世界海洋水生生物學科學研究。14點午餐。15點至16點午休。從16點開始是獨立思考和文學創作的時間。天皇陛下要寫新詩,還有給皇后和皇子回信也刻不容緩。
天皇(打斷他):伊勢……可是那兒安放著代表我的權力的神器!
侍從長:陛下無需擔心。有可靠的人會照料一切。
天皇(沉思):要是美國人來了,日程怎麼辦?您會更改日程還是一切照舊?
侍從長:天皇應該知道,只要還有一個日本人活著,美國人就到不了這兒。尤其是我們的人民在經歷過1924年的屈辱之後。
天皇:哪一年?
侍從長:1924年。
天皇:啊……
侍從長:既然天皇認同這一理據,那麼應該如何理解剛剛天皇在收音機里聽到的消息……(桌旁的人沉默不語)美國國務院通過英國外交部之口發出的宣傳。
天皇:毫無疑問。(思考)但如果最後一個日本人也死了,是不是就意味著敵人要進入天皇的城市了?
侍從長:最後一個日本人也犧牲的可能性極其微小。
天皇(疑惑地):您自己是不是日本人?
侍從長(不直接回答):我是您的僕人和奴隸。
天皇:那麼我們就坐等失敗。
侍從長:目前天皇要等的只是會見軍人。
天皇:一回事……
侍從長:不要忽視您忠實的軍隊的個人忠誠,不要忽視英勇的神風隊員在教育程度上的資格……
天皇(想著另一回事):……教育程度上的資格?
侍從長:他們之中百分之七十的人受過高等教育,百分之三十是科學博士。
天皇(忽然大發雷霆):全都不對!您所有的數據都不對!
侍從長(有些無禮地):還有什麼數據?
天皇:所有的!是誰對天皇說,美國人永遠不會和德國開戰?因為他們中有一半是德國人?!……而生活在德國的德國人有一半是美國人?
侍從長(辯解):不是我。這大概是大島大使說的……
天皇:如果美國人裡有一半是德國人,德國人裡有一半是美國人,那就是說,兩個民族曾經彼此交換了一半!……這是什麼時候、怎麼發生的?
侍從長:都是大島大使!
天皇:那現在大島大使在哪?
侍從長:不知道。但我可以查清楚。
天皇:什麼也用不著查。您查清楚了,他馬上就會拿著自己的計算結果出現在天皇面前!把什麼事都了結了!
侍從長:不用了結。因為用不著他,事情都了結了。
天皇:正是。(驀地冷靜下來)一切表明,最後一個日本人———看來就是我自己……
侍從長:天皇的假設不成立。
天皇:為什麼?要知道,您不說自己是日本人,而他(指指僕人),據說是滿洲人……
侍從長:天皇可能是人這一論點就不成立。就算是日本人。就算是小孩也知道:天皇是太陽之神。
天皇(平和地):但我的身體和您的一樣。
侍從長:我不知道。
天皇:我身上沒有一丁點兒神應有的東西。趾間沒有蹼……沒有獠牙和藍皮膚。好吧,好吧,不要生氣嘛……我只是……開玩笑。(侍從長喘著粗氣)都是我頭腦發熱。茶有點兒……和平時不太一樣。
起身。對僕人耳語:
———1924年發生了什麼事?
僕人聳聳肩。天皇到隔壁房間換衣服。
侍從長走近收音機,打開後蓋,擰下電子管。
侍從長:如果他還想聽收音機,最好給他報紙。昨天的更好。

在專門的房間裡,老僕人在幫近視眼的男人換上正式場合穿著的西裝。
上衣翹起來了,褲子顯得特別肥大。僕人抽出針線,開始匆忙地縫褲子的腰身。
僕人(憂傷地):陛下的腰像少年人一樣。(天皇重重地嘆口氣)不能再瘦了。我們都很著急難過。
天皇:天皇沒有食慾。
僕人:有米粉餅……當宵夜。喝點大麥湯,睡個結結實實的好覺!
跪下,抱住天皇的雙腿,將臉埋在腿上。
天皇:起來,老人家。您不是在伊勢神宮!
推開他,厭惡地走開。僕人匍匐在地上。
天皇向手心哈一口氣,聞聞自己的口氣。
天皇:嘴裡有什麼氣味……很難聞。(想了想,補充道)沒有人喜歡我。除了妻子和大兒子。
僕人(從地板上):還有皇朝的其他成員愛您。
天皇:還有皇朝的其他成員……
僕人:還有普通人民。
天皇(變得溫和起來):還有普通人民……就因為這種愛,我無力終止戰爭。(走到鏡子跟前,細細端詳自己的身影)如果他敢這麼做,以免再害死自己的人民,那人民當天就會割斷他的喉嚨。
僕人(沒有從地上起來):「他」是誰?……
天皇(激動地):是天皇……天皇!
僕人在地上嚇得放聲大哭。
天皇皺著眉,好像吞了一隻蒼蠅。用梳子梳理小鬍子。
天皇:你知不知道為什麼羅馬教宗沒有給我回信?
僕人(平復下來):也許信被紅衣主教截住了。
天皇:好吧。

侍從長引導天皇沿專門的地下通道來到相鄰的宮殿,那裡專門舉行重要的國事會議。
天皇走進空曠的房間,坐到為他準備的沙發椅上。軍人和內閣成員筆直站立在他面前。天皇突然想到,會前忘了擦眼鏡。面前的人影都有些模糊不清。
侍從長向內大臣微微做個手勢。內大臣揮揮手示意可以開始發言。
首相堅毅淡定。目光專注而深沉。說話很慢,字斟句酌。
首相:陛下!在後方組織完全渙散,軍隊缺乏統一指揮的條件下,有情報顯示,又有一隊軍官在醞釀叛亂,我不能再繼續履行首相的職責。我不得不向您遞交辭呈,其中對辭職原因有詳細闡述。與此同時,我依然忠於您、您的家族和您的皇朝。
將一封封好的信遞給內大臣。
內大臣將信轉交給侍從長。
天皇沒有回答,望著地板。
陸軍參謀長走上前來。這是一個身手敏捷的小個子,貓一樣的圓臉上神色既暴躁又諂媚。
陸軍參謀長(大聲、生硬地):陛下!有幸向您匯報,保全下來的常規軍部隊給予了敵軍優勢兵力猛烈的抵抗。與此相反,海軍在空前的短期限內放棄了防禦線。
海軍參謀長(對整個陸軍極度憤恨):以艦隊現有的技術裝備,我們坐木船打仗還差不多!
陸軍參謀長:請不要打斷我……人們拒不投降,含笑赴死。愛國主義熱情前所未有地高漲。前方戰線被敵人從各個方面突破。儘管如此,前後方交通聯絡並無間斷。軍隊的飢餓並未對士氣造成重大影響。爆破犬在戰鬥行動中提供了重要協助,證明了德國狼狗的高度智慧。呈請給予部份軍官和士兵高等獎賞。就此,在呈遞給您的報告中我有幸提及。
他說話的時候,天皇若有所思,在椅子上來回挪動。
天皇(停頓片刻,小聲地、漠然地):已故的明治天皇……在令我們陷入難以慰藉的痛苦與絕望之前曾寫道……
手伸向半空中。
內大臣(對一旁呆立的僕人):第四卷。
僕人從一個專門的箱子裡取出厚厚一捲泛黃的紙。遞給內大臣,後者交給侍從長。侍從長打開,遞給天皇。
天皇(瞇縫著眼慢慢地讀):北方與南方的大海,在西方與東方揚起巨浪。我們的人民在等待著,暴風雨的沉靜……
天皇捲起紙,交給侍從長。後者依序遞給內大臣……僕人將紙筒放回箱子裡。
天皇抬眼看陸軍參謀長。發現他臉頰抽動。無意中與他直勾勾的、肆無忌憚的目光相遇,連忙隱藏起自己的目光,盯著地面。
天皇:已故的明治天皇想以這首偉大的詩來說什麼?(停頓片刻。)他到底是不是想說什麼?
陸軍參謀長的肩膀抖動了一下。
天皇(疲憊地):對此有沒有什麼看法?……
與會者沉默不語。只聽見不小心飛進屋子裡的一隻蛾子撞擊玻璃的聲音。
天皇:在這首偉大的詩里,己故的明治天皇談論的是期待已久的和平。那是普通人民所渴望的,為之犧牲性命苦苦追求的和平……(大家都站著,悲哀地垂著頭)已故的明治天皇遺願囑託我們要和平。與美國和英國。(思索)但已故的明治天皇並不是要我們不惜任何代價。這一和平的代價也許會異常高昂。
侍從長(在天皇耳邊提示):1924年的事件……
天皇:1924年令人難忘的事件……
默然,意志消沉。
神經性的抽搐像閃電一樣划過陸軍參謀長扭曲的臉。
陸軍參謀長(生硬地,唾沫橫飛):百合編織神奇的花束,荷花正艷。西風停歇,颳起了東南風。
天皇從思緒中驚醒。將目光投向侍從長。
後者沉默不語。眼神凝然不動。
天皇(斟酌詞句):對……東南風帶來溫暖。
筆直站立的人群中有人鬆了一口氣。
天皇:但是,有時候同樣的東南風也會帶來持續的降雨。鯰魚潛到了深水中。蝴蝶折起了翅膀……
與會者再度陷入陰鬱中。
天皇:然後……(目光轉向侍從長和內大臣尋求幫助)
內大臣(低語):投降……
天皇:對,投降。天皇10天前就宣佈了投降。但是,好像沒有任何投降的跡象。我們仍然在為自己的天皇犧牲!
首相:收音機和電報通信有問題。人們不知道陛下說了什麼……
天皇:但是你們聽到了投降和和平的聲明!迫於環境壓力。為了避免更多無謂的犧牲!(與會者點頭同意)投降與我們國家和民族的歷史傳統背道而馳……那些毫無誠意的人迫使我做出這個決定……(沉默,試圖控制自己的情緒)儘管眾所周知,天皇一直堅持進化的發展觀,正如生物界通行的那樣。堅持在不干涉與和平的條件下的物種競爭。但必須是在有利於我的人民的條件下的和平。哪怕北方和南方、西方和東方的海洋仍然波濤洶湧……(對首相)我不接受你的辭呈。
首相: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們必須堅決停止對佔領軍的任何抵抗?
天皇(疲憊地):這意味著,任何戰爭都會以和平終結。但不公正的和平將再度導致戰爭。在這種情況下,你們的決策應當再三權衡並英明地……
僕人走到侍從長身邊,對他耳語著什麼。
侍從長(在天皇耳邊):海洋爬行動物運來了!

院子裡停著一輛沾滿灰土的卡車,僕人們正從車裡往外搬運新的生物學材料,都是天皇的自然科學研究必不可少的東西:玻璃缸,燒瓶,煤油燈……
疲憊的司機坐在車廂踏板上拼命吸著煙,百無聊賴地注視著人們搬運大海的惠賜。
老僕人:食品車在哪兒呢?
司機:什麼食品?……城裡沒有一家商店營業。
侍從長從宮殿裡走出來。
侍從長(對僕人們):不許偷吃這些東西。誰敢再犯,我就把他法辦。
司機(嫌惡地):難道這些也能吃?
侍從長:上一批東西里不見了兩隻海星和一隻海蜇。有人把它們連同福馬林一起吃下去了。
……天皇從窗口注視著他們搬運那些半死不活的海生動物。從早上到現在,他消瘦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生氣,甚至類似熱情洋溢。他興奮得像個孩子一樣。

科學實驗室裡,天皇全神貫注地俯身在一張特製的小桌上,桌上放著一隻不大的甲殼動物,從殼裡伸出幾隻一動不動的爪子。
天皇:太神奇了……真是美極了……
身穿白大褂的助手遞上解剖刀。天皇在甲殼動物爪上切開一個小口,將組織放到顯微鏡下。
天皇(對助手):記一下……短尾次目。甲殼綱十足目短尾次目。特點是腹部短而寬、扁平,蜷曲在寬大的胸甲下。分為許多屬和種。
臥在桌面上的蟹看著這個戴眼鏡、留小鬍子、自身就像一隻大蝦的巨人俯視自己。
天皇(口述):我們面前的是顆粒關公蟹種,日本海上的漁民稱它為「武士頭」或者「羞蟹」。如果把它的殼取下來,可以看見甲殼的溝壑紋理,就像一張我們的演員在戲裡塑造的惡武士的經典臉譜……(試圖用解剖刀取下甲殼)我什麼也看不見……關公蟹隱藏在死去的某些件動物的殼裡,躺在海底,因此敵人發現不了它。不過不知怎麼回事,我取不下它的殼……(拿著解剖刀戳來戳去)
助手:也許,這不是顆粒關公蟹?
他臉色蒼白,眼睛都睜不開了,非常困。
天皇:那這是什麼?……不可能是別的東西。繼續記錄。關公蟹通常在春季和秋季遷移,遷移動物種群在海里從北向南走……
天皇停下來。一個模模糊糊的想法從他腦中划過,但還難以表述出來……
天皇:遷移……(不安地)好吧。繼續。(他的目光落在螃蟹旁邊的海星身上)這真是完美無缺……太神奇了。(對助手。)記下!海燕海星。(用解剖刀碰了碰)身體堅硬,從上背部伸出的腕短而寬。呈鮮艷的藍色,分佈著形狀不規則的鮮紅斑點。腹面……(用解剖刀將海星翻過來)橘紅色。每隻腕上都有一個對分辨光亮必不可少的原始眼點。我忍不住又要拿它的顏色與戲裡演員的服裝相比較……沿著每隻腕直到末端有很深的步帶溝。所有步帶溝都在中央的口那裡彙集……
助手站在桌旁,恭順地將天皇的研究結果記錄在厚厚的本子上。
天皇:……每條溝里有成百上千的管足,末端帶吸盤。這些管足是棘皮動物特有的步帶系或者水管系的一部份……遷移週期與甲殼綱相同,但它們的遷移不同之處在於……
他再度感受到內心的震動。
天皇(邊思索邊斟酌著詞句):物種的季節性遷移……一年兩度的遷移……
他沉思著走到一個覆蓋著毛巾的大玻璃缸旁。拿起毛巾。在灰色的水裡可以看見一條長著長鬚和灰色厚嘴唇的大魚。大魚憂鬱地看著他,突然呼出一口氣,冒出一串氣泡。
天皇用毛巾蓋好魚缸。
天皇(輕聲地):物種的遷移……遷移……移民!……(終於想起了什麼)歧視!……不公平的移民法!……
血湧上了他的臉頰。他看看自己的助手,卻發現後者睜著眼睡著了。有經驗的士兵就是這樣在隊列里睡覺的:眼睛睜著,一片茫然,下巴茸拉下來,露出一排參差的牙齒……
天皇:我想起來了……記下!關於引起偉大的亞洲戰爭的原因……
助手清醒過來,順從地記錄……
天皇(口述):第一次世界大戰以來日本捍衛的種族平等思想沒有得到參與和平談判的其他國家的響應。(越來越振奮)1924年發生在美國加利福尼亞洲的種族歧視事件———州政府禁止日本移民進入,足以讓我們的人民感到發自內心的怒火和義憤。在這種抗議潮的背景之下,軍人躍躍欲試。要抑制這種全民性的情緒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侍從長出現在實驗室門口。
侍從長:陛下!根據防空情報,敵人即將對東京展開空襲。您必須立刻去防空洞。
天皇(不理會他,繼續口述):……我建議東條首相提醒德國不要與蘇聯開戰,將注意力集中在非洲。我的話是否傳達到了柏林,不得而知,因為我和大島大使沒有固定聯絡……
侍從長(被他的地緣政治論吸引):但是非洲沙子太多。炮口都被沙塵暴給堵住了……
天皇(口述):……炮口被沙塵暴堵住了,在發射穿甲彈時會爆裂……(對助手)繼續記錄。在齋藤實內閣執政期間開始廣泛討論國家政權的設置問題……
遠處傳來爆炸聲。
天皇:按照我的意見,國家可以比做人的軀體,而天皇,可以、應當比做人的大腦……
侍從長(對助手):別記了。不然他永遠也講不完……(輕柔地、同時又不容拒絕地摟住天皇的腰)您該去防空洞了!
引領天皇到走廊上。助手跟隨在後,沒有合上本子。
天皇(口述):在回復關於天皇是神這一論斷時,我說,我的身體幾乎和普通人的身體毫無二致。這番話讓所有內閣成員戒備和生氣……
侍從長(彷彿在和小孩子說話似的):哦,行了……會的,會的!
爆炸聲漸漸密集,其他聲響均在它的壓制下消失。

古老的城市烈焰熊熊。低矮的木房比稻草還燒得快。
盟軍的空襲來勢洶洶、嚴酷無情。慌亂的人群在狹窄的街道上四處奔逃,火焰迅速越過寬闊的壕溝,己然逼近皇宮。
消防員試圖挽救木建宮殿,但他們的努力徒勞無益。僕人們此時正從科學實驗室往外搬運裝有海洋動植物標本的箱子———凡是能用手搬動的東西……他們把最重要的東西轉移到石頭建築的圖書館,那裡應該能經受住炮火轟炸的考驗。
……飛機飛走了,將烈火蹂躇下的城市留在身後。在人們的撲救下,大火漸漸熄滅。
燒得焦黑的大地上,只有位於皇宮內的圖書館完好無損。

寂靜。窗外伸手不見五指。城市死一般的沉默……
天皇穿著睡衣坐在床上,看著他面前堆放的成百上千本書和文獻手稿。現在圖書館將成為他的臥室、餐廳兼科學實驗室。屏風將他與其他地方隔開。
他面前的書桌上立著他的偶像:拿破崙、達爾文和林肯的半身塑像。在油燈的火光中,他們的臉龐栩栩如生。
天皇沒有熄滅油燈,躺到床上,閉上眼睛試圖入睡,但無法入眠。
於是他起身,用手帕擦拭塑像的頭。坐到書桌旁。拿出筆,在紙上寫下第一行詩句,按照日程,他應該作一首詩。
天皇寫道:「春天綻放的櫻花猶如白雪成堆……」
思索一下。他不大喜歡這句。劃掉。
天皇:五月綻放的櫻花,就像一月的白雪……(聚精會神地思考著)春天綻放的櫻花和一月的白雪一樣轉瞬即逝。死亡將兩者帶走……
蹙眉。勾掉剛寫的東西。
他心不在焉地望著半空,突然寫下了一個抬頭……
「親愛的夫人:
「允許我說幾句我與你分別之後的感受……」
呆呆地看著漆黑的窗。思緒紊亂,沒辦法繼續寫信……
想了想,在另一頁紙上寫起來。
「親愛的兒子:
「允許我說幾句導致我們可怕的失敗的原因……」
大聲啜泣。
「我們的人民太相信我們帝國的力量,輕視了美國……
「我們的軍人過於強調士兵的心理熱情,忘了軍隊的技術裝備……」
天皇哭得接不上氣來。他擱下筆,大聲地摸鼻涕,用的就是此前擦拭塑像的那塊手帕。
為了轉移注意力,平復心潮,他翻開一本厚厚的相簿。
他仔細看著由私人攝影師拍攝的皇室家庭的照片。目光落在騎著白馬的自己身上。食指溫柔地滑過白馬,撫摩它的鬃毛。
目光轉向妻子和孩子們的照片。親吻他們。
然後,想了想,用手帕擦擦嘴巴。
翻了幾頁……
在相簿最後放著幾張美國演員的照片,主要是喜劇演員———麥克斯·林戴,巴斯特·基頓,查理·卓別林……天皇的目光停留在卓別林的小鬍子上。機械地撫了一下自己的一給鬍子,天皇再翻一頁……
突然,在一些二流電影明星的照片中,他發現了一張穿著一塵不染的黑色燕尾服和雪白胸衣的希特勒的照片。天知道它怎麼會夾在這裡……
希特勒,站著,臉上表情憂慮而謹慎,有某種非常重要的、卻又難以述說的想法,欲說還休———眼瞧就要脫口而出,眼瞧就要讓自己內心的念頭震驚四座……但是不行,不能說。不能說出口,為此,這個穿著燕尾服的男人非常難過,痛苦……
天皇慌亂地瞅瞅四週,飛快地取出照片,翻個面插進去,看上去就像什麼也沒插進去一樣……
熄燈,上床。
淺睡中的天皇驚覺而敏感。
他夢見外國軍事裝備開進了城裡。
狹窄的街道上———是裝甲車履帶深深的轍跡。古老的書本和版畫在它們的輪下呻吟。
不知哪裡傳來孩子的哭泣聲。
留聲機的噝噝聲縈繞不去,播放的是聽得膩了的電影《太陽穀小夜曲》的音樂……
天皇睜開眼。淡淡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隱約傳來格倫·米勒樂隊(注1)的音樂,因為夾雜唱片的喳喳聲而有些走調。

美軍司令部的三名軍官走在一幢空房的長走廊上———這裡戰前是美國大使館的所在地,他們邊走邊盤算著如何儘量讓這幢死氣沉沉的房子適於居住。
碎瓷片被他們的長統靴踩得咯吱咯吱響。牆上斜掛著一幅畫,那是美國前總統羅斯福。他的左眼被打穿了。一個軍官從封套里取出現任總統杜魯門的照片,釘在羅斯福肖像的上方。
隔壁有一個士兵在炭火上燒熱熨鬥,準備熨燙一面美國國旗。
從安紮在院子裡的戰地醫院的營帳里傳出呻吟聲。
從野戰廚房的煙囪里筆直地向上冒著煙。
距它不遠處搭建起臨時的廁所。
幾位戰地記者試圖進入總司令的房間,向他提上幾個無聊的問題,但守衛攔住了他們……

前大使館的一個房間被倉促裝備起來,作為無線電室。
參謀從裡面走出來,手裡抱著要交給盟軍總司令的文件夾。年輕參謀的面目輪廓有些像亞裔:皮膚泛黃,吊眼梢。他走到無線電室隔壁的房間,推開門,立在門口。
書桌後,一個60歲左右的禿頂男人臉朝天花板攤開手腳仰坐在圈椅上。他的眼睛上蓋著一塊浸潤了高錳酸鉀溶液的手帕。下巴很大,似乎能把任何擋路的東西撞得粉碎……
參謀:記者想見您。怎麼跟他們說?
總司令(沒有取下手帕,疲憊地):告訴他們,我下令把他們槍斃。
參謀將文件夾放在禿頂男人面前,出辦公室到前廳。
參謀(對記者們):先生們!……總司令剛剛下令槍斃你們。不過如果你們隔日再來找他,那麼他也許會向你們提供一些必要的資訊……
回到辦公室。將軍仍然以同樣的姿勢坐著,眼睛上蓋著手帕。
參謀:我祖母眼睛痛的時候就用紅茶沖洗。
總司令:廢話。您現在上哪兒去找真正的紅茶?
參謀:可是您正在茶葉之國。
總司令:還是廢話。茶葉之國是中國。
參謀:將軍先生,那是綠茶之國。不是綠茶與紅茶之國……
總司令從臉上摘下手帕,紅腫的雙眼頗為懷疑地看著站在他面前侃侃而談的人。
總司令:我寧願喝俄國伏特加,而不是茶。什麼文件?
參謀:偵察報告。還有華盛頓的電報。
總司令:念一下。我什麼也看不見。
他把手帕放進盛著高錳酸鉀溶液的碗裡浸濕,重新蓋到眼睛上。
參謀(從文件夾里抽出一張紙,讀偵察報告):「皇宮處於嚴密守衛之下。沒有遭遇武裝抵抗。頭號戰犯活著。」
總司令(頓了頓):讀下一條。
參謀:華盛頓來的。「通知:最高統帥史達林要求不惜任何代價保住頭號戰犯的性命……」
總司令:怎麼回事?
參謀:還沒完。「……以便由盟國代表組成的法庭對他判處絞刑。」
總司令:原來如此……總統對此有何意見?
參謀:這裡什麼也沒有說。
總司令:那麼我下令立即逮捕。
參謀(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立即逮捕?……在皇宮之內?
總司令:您以為如何?
參謀:這不可能。(總司令吃驚地從臉上摘掉手帕)這完全不可想像。我這就給您解釋。
總司令:我不需要什麼解釋!……出去!
參謀行軍禮,向門口走去。
總司令:站住!
參謀停在屋子中央。
總司令:給您一分鐘解釋。
參謀(聲音平靜,竭力隱藏自己內心的波瀾):問題在於,頭號戰犯是太陽神。在耶穌誕生前660年,神武天皇就從太陽神天照大神那兒獲得了代表權力的神聖標誌:銅鏡,玉珮和劍。由此,整個皇朝成為了太陽在地上的化身。而太陽不可能在他的臣民面前被逮捕。您這樣是對他們民族的極端侮辱,會挑起人們對您的反抗……
總司令:一分鐘快到了。
參謀:邀請太陽到大本營來,對他以示尊重,然後逮捕他。別讓證人和史官目睹那一糟糕的場面。
總司令(頓了頓):這是您在牛津學到的東西?
參謀:是劍橋,將軍先生。
總司令:您自己相信這些胡說八道嗎?
參謀:我是半個日本人。對於我的日本那一半來說,這不是信仰問題。是融入血脈的東西。
司令官:那美國的那一半是怎麼對您說的?
參謀:保持沉默。
總司令(對自己和手下都感到厭倦):早在奪取緬甸的戰鬥中我就知道,自己陷入了譫語的中心……
參謀:如果您下令,我可以保持沉默。
總司令:那我要您有什麼用?
他從圈椅上站起來,竟然比參謀高出兩個頭。將軍有個不大的肚子,窄肩膀。背有點駝。他開始若有所思地在房間踱來踱去。
總司令:這些神器現在在哪裡?
參謀:在伊勢神宮。
總司令:但是在攻下該市的時候我們沒發現這些東西。
參謀:可見,在我們來之前就被偷走了。
總司令:可見,它們從來就不存在。(頓了頓)如果他是太陽,那我就得戴上墨鏡跟他談話了。(參謀恭敬地低著頭)我會下逮捕令。而您要去告訴記者們,根據未經證實的消息,他們感興趣的那位人物在攻佔皇宮時意外身亡……
一位軍官出現在門口,將剛剛解碼的電報放到書桌上。離開。
總司令(將文件拿到流淚的雙眼跟前):什麼也看不清……
參謀(把紙接到手上讀起來):華盛頓發來的。「總統的意見。關於頭號戰犯的問題,總統充分信任總司令的意見。」
總司令:壞蛋!……(看到參謀的窘迫,醒悟過來。)我可不是說他!

圖書館裡,天皇面前放著一個裝米粉糊的盤子,因為再也沒別的食物了。這時,庭院裡傳來一陣喧鬧聲……
老僕人走進房間,想說什麼,但又說不出口。
天皇:什麼事?
僕人垂首站著。
天皇:美國人?
僕人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天皇用餐巾擦擦嘴巴,從桌子後站起來。
天皇:告訴士兵,我要換件衣服……
走到屏風後。突然想到旁邊一個人也沒有。沒有旁人幫忙,他得獨自更衣。
天皇:來人!喂!
沒有人進來。
於是,他開始自己換衣服。襯衣,過於肥大的褲子……不得不用別針別起來。西裝上衣……
用木梳將短髮梳理整齊。
舉起手掌到嘴巴上,往手心哈了口氣,確定口氣是否清新。
慢悠悠地出到庭院,走向等候的士兵。
士兵一言不發地讓他上了裝甲汽車,坐到后座,汽車開出皇宮。

他有很久沒到城裡,很久沒坐汽車了。
儘管處境不佳,他卻突然對汽車的內飾產生了興趣。在旁人不注意的時候,天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真皮座椅,撫摸一下門上的鐵把手,心懷敬意地用指尖觸碰玻璃……
然後將目光轉向車窗外的情景。這才第一次看見,他的城市遭受了怎樣的破壞。
天皇蜷縮起來,憂傷地嘆了一小口氣。開始像個孩子一樣在座位上動來動去……

有人領著他走在大使館的走廊上。將他帶到總司令的辦公室門前,推開門,留下他。
犯人揉捏著手上的帽子,上前一步。看見書桌後巋然坐著一個雙眼紅腫的禿頂男人,皺著眉頭,逼視著來者。旁邊筆直站立著一個相貌像亞洲人但卻身穿美軍制服的年輕軍官。看見天皇,他神色變幻,難以察覺地微鞠一躬。
書桌上放著一塊未吃完的夾著罐頭肉的麵包。天皇的目光不聽話地停留在麵包上。
總司令臉上露出鄙夷的神情。他似乎明白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什麼人———凡夫俗子。而且,這個頭號戰犯的年齡足以當他的兒子……
總司令(大聲、生硬地):知道嗎,根據您的所作所為,您應該被槍斃?
參謀聽到這咆哮聲,縮起脖子。
參謀(細若蚊蠅地):將軍先生!不能這樣……不能對聖人大喊大叫……
總司令:住嘴,翻譯!
參謀(將英語翻譯成日語,仔細地斟酌詞句):您是否同意,陛下,服從盟軍司令部的命令?
天皇(用日語):我接受你們的任何決定。
參謀(用英語):陛下不求從寬處理。
總司令:怎麼回事?
從椅子上站起來,繞著天皇轉一圈,從頭到腳打量他一番,就像在看某種罕見的動物。
總司令:不明白,這麼個渺小的東西怎麼能操控世界?斷送了千千萬萬人的性命?
參謀:我不翻譯這句。
總司令(勃然大怒):問他,為什麼不穿和服?
天皇(尖細的聲音說出的英語無可挑剔):我只在民族慶典日穿和服。但今天對我而言———是恥辱和哀悼的日子。
總司令(極度驚訝):這是怎麼一回事?!……(對參謀)他懂英語?!
參謀:毫無疑問。
天皇(用英語):還有德語、法語,一點兒義大利語、西班牙語、漢語……
參謀(用日語):陛下!請講日語,您在自貶身份!
總司令:你們幹什嗎?……你們在商量什麼?
參謀(用日語說完自己的想法):在這墮落的塵世中的神祇能講日語!
總司令(用英語):說完了?結束了?
參謀:對。
總司令:10天監禁!……向後轉,走!
天皇(用英語):您的僕人建議我講您的母語。這十分正確。這是基本的分寸,天皇因為太激動而忘記了……
總司令(怒氣沖沖):他不是我的僕人!他不是我的僕人!只有你們———才僕人成群!……可窮人沒有僕人!
天皇:天皇有眾多僕人。而這是一個極度沉重的負擔……
總司令:還有哪個天皇?(明白過來)哦!
參謀:我可以走了嗎?
總司令(冷靜下來):等等……
他的眼睛開始流淚。為了緩解刺疼,他戴上了墨鏡。一陣難耐的停頓。
總司令:天皇有孩子嗎?
天皇(沉思地盯著桌上的那塊麵包):天皇?
總司令:嘿,您!您!!!
天皇:就在昨晚,天皇還給大兒子寫了封信。
總司令(疲憊地):天皇寫了些什麼?
天皇:他說,戰爭的失敗是因為民族的傲慢。憤怒———在戰爭與和平問題上是個不好的謀士。而民族的傲慢尤有過之……
他的雙眼因沉思而變得呆滯。臉上神色茫然。彷彿陷入了恍惚狀態……
天皇(用日語對參謀說,不知是在口述還是在自我辯解):松岡大臣建議天皇將部隊推進到伊爾庫茨克。但我阻撓了這個或許是明智的提議……
參謀望著總司令,期待他有什麼指示。但是將軍沉默不語。
參謀:接下來呢,陛下?
天皇:親德的松岡把日美談判搞得一團糟,堅持對蘇聯開戰,而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
參謀撲到桌子旁,開始記錄天皇的話。
天皇(口述):大藏大臣近衛對財政一竅不通,結果我只得被迫聽從軍人的建議。當他作報告的時候,我總想提醒他一句俗語:儘量不要一點一點地還債,不然你將面臨一夕間一無所有的危險。現在我明白了,這種會議的形式存在許多不足……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漸漸無聲……
總司令(平靜地):他說完了?
參謀:我想,是的。
總司令(用英語對天皇):最近這些日子您在做什麼?
天皇:從事海洋生物學研究……
他再度望向沒吃完的麵包。
總司令(注意他的目光):去吧!……有人會送您回皇宮。
天皇微微鞠躬,離開。
將軍摘下墨鏡。
總司令:是什麼?
參謀:我想,陛下在口述自己的回憶錄。
總司令:他顯然是個瘋子。要不就是孩子氣。我覺得他很像一個人……可是是誰呢?(頓了頓)給華盛頓發封密碼電報。「由於無責任能力,頭號戰犯將被囚禁在家中。直至查明全部情況。」

天皇在皇宮下車。僕人們看見他,紛紛跪倒在地,大哭起來———他們沒料到還能看見主人活著回來。
甚至連侍從長臉上也露出了同情之色。
天皇(惱怒地):別管我!……你們為什麼老跟著我?!
緊跟在他身後的侍從長順從地後退。
天皇走到圖書館,厭煩地從身上扯下衣服,倒在床上……
俯身躺了一會兒,抬起頭。
林肯、達爾文和拿破崙的塑像從書桌上看著他。天皇從床上起來,將拿破崙收到書桌抽屜里。

次晨,他被喧鬧聲驚醒。
天皇起身,向鄰屋看去。僕人們正在侍從長的指揮下將一些紙箱子放到地上。
天皇走進房,朝一個開了封的箱子看去。侍從長見主人醒了,向他鞠躬。
天皇:什麼東西?
侍從長:是佔領軍司令部送來的禮物……
天皇把手伸進箱子,拿出一條包裝鮮艷的東西。
侍從長示意,僕人們離開……
天皇此時將那條東西放到鼻子下,聞一聞。飛快地撕開包裝。
侍從長:什麼東西?
天皇(興奮地):是巧克力!巧克力!
侍從長:黃豆做的?
天皇:不是。可可做的!
侍從長(嚴肅地):我們幾乎不吃這東西。
天皇:但是美國人不知道。
他想嘗一下,但侍從長推開了他的手。
侍從長:我建議陛下不要……巧克力可能有毒。
天皇:那您有什麼提議?
侍從長:讓僕人們試一下。等24小時。如果沒有事,到時您才可以吃。
天皇:我不會等24小時!
打開箔紙,掰下一塊,放進嘴裡。
侍從長:怎麼樣?
天皇:有花生。
侍從長:有沒有奇怪可疑的苦味?
天皇(若有所思):本來就有。嘗一下!
侍從長:謝謝。我和全體人民一樣,更喜歡玩偶節的豆糖。
天皇有些不好意思。
天皇:美國人沒有送罐頭肉來嗎?
侍從長:沒有。只有人民不愛吃的巧克力……
天皇忍住飢餓,將己缺了一角的巧克力用箔紙包起來。
侍從長:……敵方司令部還有一封信給您。從信封上來看,是用英語寫的。
天皇從侍從長手中接過信,放到眼前,讀信。
天皇:總司令命令我接受戰地攝影記者的拍攝。
侍從長:為什麼?
天皇:不知道。刑事犯常常要拍正面像和側面像……
侍從長:對陛下這樣不行。
天皇:我也這麼認為。(頓了頓)不過我以前可也照過相,遠遠地,騎在白馬上。
侍從長:但是您的馬被殺了。
天皇:找不到另外一匹嗎?
侍從長:是的。
天皇:那怎麼辦?
侍從長:拒絕。
天皇點頭同意。
天皇:今天有什麼日程?
侍從長:由於混亂,計劃的會晤只有一個能進行。與北極大學的校長。
天皇:為什麼偏偏是他?
侍從長:但這是您自己要求的!
天皇(不自然地):是———是……我想起來了。

圖書館的一間房裡,一個戴眼鏡、臉色蒼白的小個子———和天皇陛下隱約有幾分相像———在等候接見。
看見天皇,他深深地鞠躬。侍從長示意他坐下,把沙發椅挪過來,自己站到牆邊。
天皇(坐到對面):得知我的邀請,您大概覺得奇怪吧?
大學校長(激動地):我深感驕傲。為我們的天皇。在這毀滅性的戰爭狀況下還能夠考慮科學問題。
天皇:您的大學怎麼樣?
校長:主樓全部燒燬了。在遭受敵方空襲之後。
天皇(垂下目光):我想和您談談極光。
校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對不起,談什麼?
天皇:極光。我從來沒有見過。但我的祖父,己故的明治天皇,一天深夜在皇宮上觀察到了奇怪的光線。他告訴了我的父親,已故的大正天皇……
校長:請原諒,陛下,但這是不可能的。
天皇:您質疑明治天皇對大正天皇講述這一事實?
校長:不是的,陛下……我不是懷疑明治天皇對大正天皇的講述,而是懷疑極光。況且,這在我們的緯度上不可思議的!
天皇(激動地):我自己也知道不可思議!但您如何解釋所講述的事?
校長:明治天皇是位傑出的詩人……
侍從長(更正頭銜):他是位偉大的詩人!
校長:正是。作為一位偉大的詩人,他可能將突發的靈感當做了極光!
天皇〔稍稍冷靜下來):也許,您是對的。但是不知為什麼家族的這一傳說從小就讓我激動不已……
校長(耐心地):陛下應該知道,在地球上總共只有兩個區域能觀察到大氣層頂部的發光層。(天皇點頭)兩個區域對應地球的南北磁極。它們的角半徑大約23度。北亟亟光區順著挪威沿海地帶,通過新地島,切柳斯金角往南。接下來———阿拉斯加半島北部和格陵蘭島南端以內……
天皇:是———是———(陷入沉思)但這光是哪兒來的?
校長:一下子很難解釋清楚……極光在大黑子經過太陽中心子午線後一兩個晝夜出現,由從我們星系惟一的光明源泉———太陽的活動區發射出的粒子流引起……
天皇:我也這麼認為……我該如何感謝您花費的時間?
校長:能與天皇陛下見面對我而言已經是最大的嘉獎!
天皇(細細端詳對方蒼白的臉龐):您今天大概什麼也沒吃吧……(校長不說話)除了巧克力,我沒有別的東西……給,請吃吧!
他從口袋裡掏出那塊已不完整的巧克力,打開,遞給校長。後者侷促不安地看看侍從長。侍從長點頭應允。
大學校長掰下一塊,放進嘴裡……然後又掰下一塊。開始貪婪地嘴嚼那細潤香甜卻略苦味的東西。侍從長鄙夷地別過臉。
校長:陛下……為什麼它是苦的?
天皇:因為它是用可可做成的,不是大豆。
校長:這難道不是日本巧克力?
天皇:不是,是美國的……
校長眼裡突然湧出淚花。
天皇:您怎麼了?您不喜歡嗎?
校長:不是。我只是想到,陛下,我53歲了……我是個世界知名的學者。大學處在陛下的庇佑之下……而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嘗過用可可做的巧克力!……太奇怪了,陛下!……太奇怪了!
他逐漸有些歇斯底里。
天皇:您不必難為情……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我有很多!
校長:陛下,我能否給您講個秘密?實際上我是怎麼看待極光?
天皇:說吧,我不會告訴別人!
校長:不過,講完後請允許我立即辭去校長之職……這些什麼粒子、角度———全是胡說八道。極光的奧秘不在於此……
天皇:那在於什麼?
校長:在於,太陽———是有生命的發光體……絕頂智慧的。達到了難以想像的精神完美程度。或許,千年以後我們的地球也會變成這樣。這個發光體要眷顧所有人,甚至包括那些身陷漫長的極夜黑暗中的人們……為了讓他們在黑暗中不會忘記世界上還有溫暖與美好!……可我們這些傻瓜,把它叫做什麼極光!
他的話直達天皇的心坎。
他突然站起來,走出房間。侍從長小跑著跟在他身後。
天皇:我的僕人們大概也和他一樣飢餓吧?
侍從長:當然不是。
他們走近三個僕人———他們正在搬運送來的箱子,將箱子在圖書館大廳靠牆擺放。
天皇:老人家,你餓嗎?
老僕人:不,陛下!
天皇:不要欺騙你們的天皇!
將一塊巧克力強行塞到他手裡,打開,掰下一塊,塞進嘴裡。僕人嚼了起來。
天皇:你也餓了!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他遞了一塊巧克力給另一個年輕些的僕人。
天皇(對侍從長):還有你!……喏!
侍從長佯裝不情願地放了一塊不想吃但又的確香甜的巧克力到嘴裡。
一時間所有人都默不作聲地嘴嚼著。
天皇:轉告總司令,我同意。天皇將讓攝影記者來照相!
侍從長:為什麼?
天皇:因為太陽要眷顧身陷黑暗中的人們!

種著玫瑰花的小草地在烈火中奇蹟般倖存下來,四個美國記者聚集在那兒。他們等得很不耐煩。
總司令的參謀參加了攝影,正在作最後的交代。
參謀:要稱呼皇帝「天皇」。不要忙手忙腳的!怎麼說他也是太陽的後裔,不是拉選票的國會議員……
一個攝影記者:我們有多少時間拍攝?
參謀:我想,不超過10分鐘。
侍從長從圖書館大樓里威嚴地走出來。
攝影記者們:天皇!……天皇!……靠近花壇!……就是這樣!……這樣!
鎂光燈啪啪地響起。
參謀:白痴!……這不是天皇!
記者群一陣混亂。
一個攝影記者:可是很像!
侍從長依然不動聲色地走到參謀跟前。
侍從長(用日語):我們必須和您商量一下拍攝地點。我想,就在這裡。距陛下三米以外。
參謀:隨您的意思。
侍從長在小徑上畫了一條線。慢悠悠地回到圖書館。
參謀(對記者們):從這裡拍!千萬別過線!不然就要爆發第三次世界大戰了……
一個攝影記者:他什麼時候出來?
參謀:我也毫無頭緒(坐到石頭上抽起煙來)。
一個攝影記者:這是什麼國家!……東京什麼也沒得拍!飛了15個小時,除了廢墟,一個鏡頭也沒拍到!
參謀:那就拍廢墟。它們至少不會說謊。
攝影記者:讀者厭倦了戰爭。不願看廢墟。
就在他們交談的時候,天皇悄無聲息地從圖書館走了出來。身上穿的衣服很嚴謹,在1945年看來有些過時,手上拿著一頂軟禮帽走近花壇。
記者們忙著互相點菸,背對著他,沒有注意。參謀坐在石頭上,沒有瞧見天皇。
天皇憂鬱地立在玫瑰花旁,垂著頭。
一個攝影記者:你在那兒丟什麼東西了嗎,老大爺?走開!
參謀從石頭上跳了起來。
參謀(緊張地):這是天皇!
攝影記者:這位?
參謀:就是這位,這位!(用日語。)陛下!請原諒他們的愚蠢。他們是美國人!
天皇(受窘地):沒關係。人所難免……
記者們意興闌珊地拿起照相機……拍攝對象顯然讓他們缺乏熱情……
一個攝影記者:喂!俯身聞玫瑰花!
參謀(提醒):稱呼皇帝「天皇」!
攝影記者:這是什麼「天皇」?這不是「天皇」。是……(一個比喻突然躍入他的腦海)是查理!……查理·卓別林!
新起的名字反響熱烈。
攝影記者們(活躍起來):查理!……笑一個!……查理,轉到側面!……戴上帽子!……就是這樣!……查理!……查理!
天皇順從地遵從他們的指示,裝作聽不懂他們給起的新名字。
參謀(失去耐性):好了,夠了!戲收場了!
攝影記者們:再等等!
參謀:夠了,我說!
他站到他們面前,兩手交叉舉起來。
記者們不情願地把器材收進套子裡。最後再照一張———然後他們順著小徑走向大門口離開,大門口匆忙搭起來的崗樓上站立著哨兵,讓人想起集中營。
參謀(克制窘迫之情):請原諒他們!將軍讓我轉告……陛下今晚可否移駕司令部,與總司令共進晚餐?
天皇(想了想):可以。我真的像那個……電影演員嗎?
他說這話的時候有些古怪,不知是難為情,還是相反地為剛剛獲得的新名字感到驕傲。
參謀(望向旁邊):不知道。我不看電影……

美軍野戰廚房的旁邊排著長長的隊伍,都是被佔領下的東京饑民。
活潑的廚師身穿軍服,小聲唱著輕快地歌曲,往伸過來的碗裡盛燕麥粥,每個碗裡放一片麵包……

總司令的參謀切下一塊雞蛋餅,放到天皇面前的盤子裡。
總司令坐在鋪著乾淨桌布的桌子對面。他的眼睛已經不流淚了。
天皇靜靜地注視著自己面前的瓷盤子,他的注意力被邊緣的花紋所吸引。天皇甚至用叉子碰了碰它。
總司令:應我的要求,瓷器是從被攻佔的德國送來的。為了———在亞洲的中心———慶祝這邊的勝利。這些盤子據說屬於巴伐利亞男爵,您最好的朋友常光顧他的住所。
天皇:到底是誰?
總司令:希特勒。記得這個人嗎?
天皇(舔舐嘴唇):我幾乎不認識他。
總司令:那您為什麼和他結成同盟?哪怕給我再多金子,我也不會和不認識的人共同創業。
參謀往玻璃杯里斟上紅色的葡萄酒。
總司令:抽菸嗎?這是真正的「哈瓦那」!
天皇:不,謝謝。
總司令:如果您允許的話,我可要抽一支。(用專用鉗子把吸口剪開,慢條斯理地點燃)真是奇事……我父親曾在這棟房子裡住過。他在這兒當秘書,與美國大使交好……瞧,現在我坐在他的位置上!
天皇:不知道。不記得了……(思索著)我們和西方交戰的勝算被視為一半一半。德國在這場戰爭中的勝算卻是百分之百……
總司令:您為什麼說這些?
天皇:我在說和德國的結盟。
總司令:行了。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只有一個問題懸而未決。就是您的個人命運問題……
他終於點著了雪茄,朝天花板吐了一個煙圈。
總司令:相照得怎麼樣?
天皇:攤餅很好吃……用什麼做的?
總司令:雞蛋粉。我一看見就膩了。
天皇:不過我喜歡……
總司令:那就多吃點兒。如果我們單獨談談,不會讓您感到不安吧?
天皇:隨您的意思。
總司令(對參謀):你出去吧。
參謀走出去到隔壁房間。
有一陣,桌旁的兩個人都沉默不語。只聽見天皇的叉子觸碰玻璃器皿的聲音。
總司令:那些照片將刊登在主流雜誌上。如果美國人發現您不過是個普通人,他們會比較容易流露出同情心。
天皇:我也抽一根如何?一直都渴望試一下哈瓦那雪茄!
總司令:這完全是你們亞洲人的矜持!只會憋在心裡,只有內心的東西……
將煙盒遞給天皇。
天皇:我們偉大的哲學家老子曾經寫道:「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拿起一根雪茄,用鉗子剪開吸口。)我做的對嗎?
總司令(懷疑地):難道老子是日本人嗎?
天皇:他是中國人。但是在東方寫出的好東西都屬於日本(試圖用火柴點燃雪茄)。
總司令(激動起來):那是以前,但現在永遠也不會了!
天皇:您想把老子也算成你們的?
總司令:那倒不是。
天皇:不知怎麼點不著……
總司令:用我的!
將點著了的雪茄遞給天皇,後者俯身在桌上,將自己的「哈瓦那」和總司令的「哈瓦那」碰上。
總司令:怎麼樣?……(天皇咳嗽)喝口酒!
天皇將嘴唇貼著斟滿酒的酒杯,咳嗽聲停了下來。
總司令:當一個活著的神大概很艱難吧?
天皇:怎麼跟您說呢……當然,當天皇不輕鬆。人們對他的一些習慣和嗜好持懷疑態度。比如說鯰魚……您了解它的習性嗎?
總司令遲疑地點點頭。
天皇:天皇驚嘆於它的完美,可是能與誰分享?沒有人。孩子們感興趣的是地緣政治學,妻子整天沉默不語……就以中國鯰為例,它有兩對須,一對在上頜,另一對在下頜。軀幹和頭部無鱗,背鰭非常短。臀鰭很長。胸鰭的邊緣呈鋸齒狀……
總司令注意力高度緊張,留神聽這些資訊。
天皇:鯰魚習慣夜間生活方式。喜歡待在河床深處,只有汛期才會在夜間浮出水面覓食。它是兇猛的捕食者,躲在陡峭岸邊水下繁茂植物的枝杈間伺機捕食。在汛期,它捕食各種蛙類和水耗子。但在水淺時卻只吃一些小魚、件動物和蝦……
停下來。他的眼神變得甜蜜、充滿幻想。
總司令:我現在……我有急事要出去一下!
從桌後站起來,悄悄走到隔壁房間。
他的參謀在那兒,坐在無線電發射機後。察覺到上司到來,摘下耳機。裡面傳來愉快的爵士樂。
總司令(小聲地):在日本神話學裡,鯰魚意味著什麼?
參謀:鯰魚?
總司令:快點兒想想。他在暗示什麼!可我卻像塊木頭似的傻坐著!
參謀:鯰魚……不過就是鯰魚。阿穆爾鯰魚。
總司令:日本人用它來暗指什麼?
參謀:沒什麼。
總司令:我要你有什麼用?……阿穆爾河……是什麼,俄國?
參謀:俄國也有。
總司令:您還說沒什麼……他在談論別國的領土,就是這麼回事!
走出電報室,回到房裡找天皇。挨著他坐到桌旁。
總司令(隱藏自己的得意):就是說,鯰魚?
天皇:鯰魚!
總司令(理直氣壯地):那麼請回答我一個問題!為什麼美國幾乎不捕魚?
天皇感到侷促不安。
總司令(愈發興奮):要知道我們是海洋大國!可捕魚卻非常少!我們抓點兒小蝦就算了!心態前所未有的平和!為什麼?
天皇:為什麼?
總司令:因為我們什麼都能買到!阿穆爾的鯰魚,伊斯蘭的鯡魚!……什麼生鮮都能買!這比裝備自己的船還要便宜。我們不需要別人的領土。能買的東西那就去買!這就是全部的地緣政治學。
參謀走進房來。
參謀:將軍先生,華盛頓給您發來密報。
總司令和參謀一起走到隔壁房間。
參謀(小聲地):我好像明白阿穆爾鯰魚代表什麼意思了……
總司令:不用您我也已經想到了!
參謀:他這是在說他自己!天皇用鯰魚暗指他本人!
總司令:您別再瞎說了!
參謀:真的!……您對比一下:鯰魚有須,天皇也有鬍鬚。鯰魚是冷血動物,天皇想必也是如此!……鯰魚靜悄悄地生活在水底枝杈里,天皇也想這樣!他像鯰魚一樣,渴望平靜的未來。白天不浮出水面。只是偶爾出現在勞累的漁民的視線里……
總司令(驚異地):這是您剛剛想到的?
參謀:是的……怎麼,不像嗎?
總司令:鬼知道!……(佩服地望著自己的參謀)到底是牛津的———不是鬧著玩的!
參謀:是劍橋,將軍先生。
總司令回到天皇所在的房間。
總司令(有些不知所措):請原諒。我們說到哪兒了?
天皇:說到漁業。
總司令:……我們兩國在這方面有很大合作前景。不是嗎?
天皇:毫無疑問。
總司令:那麼說好了。(和他碰杯。出乎意料地,好像老朋友似的)嗯,家裡怎麼樣?
天皇:哪方面?
總司令:嗯,總體上……
天皇:我把家人送到農村去了。擔心你們的暴行。
總司令(生氣地):什麼暴行?這從何說起?
天皇:自從廣島投下炸彈後,我們都以為來的將會是野獸。
總司令(黯然地):那個指令不是我下達的。(轉守為攻)可難道襲擊珍珠港的就不是野獸嗎?!
天皇:這與我無關。我沒有下令……
總司令:這麼說來,兩件事都是自己發生的。
天皇沉默不語。
總司令(集中思想):您可以把家人接回皇宮。他們不會受到任何威脅。一切全取決於您的決定。國家的未來,您的未來……我不是強迫什麼。也不是要堅持什麼。
天皇:能再倒點兒酒嗎?
總司令:請吧。

漆黑的雲團籠罩在城市上空。他們與燒燬的房屋殘骸幾乎連成一片,像棉花一樣覆蓋住模糊的青山,如海水泡沫般堆積在低地上……
下著小雨。天色漸暗。
一輛輕型卡車駛進皇宮的庭院裡。車實在是太髒了,一個輪子癟了下去,排氣管里冒出一團團黑煙。它拼盡全力,哼哧哼哧地呻吟著開到了院子中央,不動了———說不定永遠也動不了了……
三個驚慌失措的僕人從倖存的圖書館大樓里跑出來。他們向疲憊的司機詢問了些什麼。一陣簡短的解釋後———我們聽不見說的什麼,所有僕人跪倒在泥濘的地上。
雨水直接打在他們的頭上,但他們無心考慮天氣問題。一個個匍匐在地,親吻地面……
然後,其中一個僕人站起來,急匆匆地往屋裡走。

天皇準備就寢,但是,侍從長突然出現在用屏風在書叢中隔出來的臥室的門口。他十分激動。臉頰上濕淋淋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侍從長:天皇陛下!……有幸向您報告……(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哽住)皇朝和國家得救了。
天皇吃驚地坐在床上。
侍從長:我們的士兵挽救了它們!……它們就在這兒。在院子裡!
天皇被侍從長的激情感染。他感覺自己眼看就要哭出來了。儘管還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
天皇:您在說什麼?
侍從長:伊勢神宮的神器……
天皇(哽咽地):幫我換衣服!
侍從長擦擦濕淋淋的臉,扶他起來。幫他脫掉睡衣,換上只有在民族慶典上才會穿著的莊嚴的和服。
在一尊小小的天照大神鵰像前,天皇低聲做了禱告。用水行了淨身禮。
天皇(對侍從長):我想親自把它們拿進來!
穿著輕薄的和服、光著頭冒雨走到庭院裡。侍從長在他的頭頂上方為他撐起一把傘……
不一會兒,僕人們在虔誠的肅穆中將幾個紙箱子搬進圖書館,箱子上佈滿水滴和灰塵。天皇沒有搬,而是像護送裝著什麼顯赫人物的屍體的棺材一樣護送著它們。
僕人們將箱子放到桌上,和侍從長一起退到門口,留下天皇和象徵神權的神器單獨在一起。
寂靜。
天皇踮著腳走到紙箱旁。深深地鞠躬,親吻骯髒的紙箱子。
雙手不聽使喚地揭開蓋子……
木頭鋸屑和刨花。由於它們的遮掩,由於塵土灰沙,好不容易才能看清裡面有一串珠子……它們實在太不起眼了。就是你在鄉村集市上隨處可見,絕不會為其駐足的那種。
還有一面小小的模糊不靖的汞鏡……
天皇彷彿覺得,有個黑影從箱子深處注視著他。
這只不過是他自己在鏡中的影像,由於玻璃年代久遠而扭曲變形……
天皇感到很難受。一陣眩暈,昏倒在地上。

……在深度昏迷中,他看見了一長串身影。身著黑衣的男女扈從。
托架上的靈柩。
烏黑的馬。
所有人的動作都是緩慢而優傷的。
棺材被放進了黑魆魆的洞穴里。他在棺材裡出不來,動不了,軟綿綿不聽使喚的雙手也無法推動棺蓋。
天皇意識到,他正在參加自己的葬禮。在未來。遙遠的40年之後……
他感到非常恐懼。彷彿深水裡的泳者,抽搐得渾身哆嗦,猛然浮向水面……
……天皇躺在地板上。侍從長俯身在他面前,手上拿著一瓶氨水。
侍從長(驚慌失措地):您覺得怎麼樣?
天皇:扶我坐起來。
在侍從長的幫助下坐到地上。
侍從長:別著急,這些是贗品。
天皇(停頓片刻):那真的在哪裡?
侍從長:收藏在可靠的地方。
天皇(從噩夢中清醒過來):我沒有著急。只不過,明天……準備好專門的設備。我要對臣民講話!

窗外已是清晨。空中飄蕩著難得一見的雪花。一夜間天氣轉冷,庭院裡的瓦礫堆都覆上了薄薄的一層初雪。
圖書館的一間房裡。侍從長和一個僕人在往書桌上放一台即使在1945年看來也顯得過時的錄音機,這是用來給天皇往唱片上錄聲的。錄音師顯得很激動。這幾乎還是個少年,嘴唇上長著茸毛,他在用專用抹布擦拭機器,然後戴上耳機,對侍從長說:
———請對著麥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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