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擊的瑪琳娜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瑪琳娜美，美得連女人都覺得那面容、那體態動人心魄。她緩緩從人群中走過，目不斜視，哪怕眾人熾熱的目光幾乎將她的肌膚燙出印子來。起初，我以為她是高傲的。裸露得恰到好處的合體衣裳，呼之欲出的雪白乳房，隨著步幅微微搖擺的豐臀，若隱若現的吊帶襪……然而她卻穿著老實沉穩的粗跟鞋，方型的高跟像老修女般謝絕一切慾望。誘惑與禁慾的氣場奇妙地糅合到一起，以她為中心的3米半徑內，散發出誘人的荷爾蒙，讓每一個男人都像發情的雄鹿似的躍躍欲試，在意念中將她剝了個精光。

——而她在內心默默地接受這一切目光的洗禮和意淫，並從心底鄙視這群情慾動物。我以為。高傲的女人都這樣。

後來，我才發現她是無奈的。在她跟著留聲機的旋律，抱著服兵役的丈夫的照片，眼泛淚光，赤腳在地板上徐徐起舞時，我感受到了一個女人極力壓抑的恐懼。相框裡的男人不管是誰的丈夫，在襲來的炮彈面前都不會有太大差別。也許明天戰爭就結束，他會載譽歸來。也許她漫長的等待，只能等來一個「烈士遺孀」的稱呼。

她跟著旋律輕輕哼著「愛不會，唯獨愛不會……」，既像是祈禱，也像是自我安慰。

這樣的場景應該有千千萬萬遍。因為瑪琳娜那樣寂寞，除了相框裡丈夫，別無他人可聽她輕訴心曲。她沒有朋友，美到沒朋友，並非是玩笑，而是瑪琳娜的真實生活。她也沒有工作，沒有女人會讓自己的丈夫聘請一個「傳聞是婊子」的人在身側工作。她更沒有得到尊重，女人防備她，因為每個男人都對她想入非非。男人輕薄她，因為是個男人都對她想入非非。她唯有閉鎖在自己的世界裡，目不斜視，假裝週遭一切與自己無關，才能哄騙自己在這個充滿敵意的小城裡活下去。

瑪琳娜有多愛她丈夫，就該有多怨她丈夫。要知道，瑪琳娜不是普通的村婦。她風華正茂，那麼多的男人對她魂牽夢縈，下流地說著只要能和她銷魂上一小時哪怕即刻死去也願意，可她的丈夫卻在疆場上為國家出生入死，無法陪在她身邊，為她鏡中的美貌嘆息、讚美。她不像嚼舌根的婦人般邋遢生活，她過精緻的生活——瑪琳娜在影片中第一個鏡頭，就是她在精心穿衣打扮的時刻。抬腿輕輕套上絲襪，掂著腳尖穿上高跟鞋。此外，她還擁有手感柔滑的絲質睡衣，款式好看、一見就能俘獲小女孩（雷納多的姐妹）芳心的漂亮蕾絲內衣。她還買潮流的唱片解悶，用鮮檸檬的汁水沐浴，在洗過頭的午後坐在遍植仙人掌的庭院裡吹頭髮……當一個富有生活情趣的女人只能困在家裡，抱著一幅不聲不響的照片，默默垂淚起舞時，除了思念與愛，恐怕就只剩下孤獨和埋怨了。

要知道，孤獨與痛苦會隨著一圈圈的旋轉散去，但流言蜚語不會。瑪琳娜的美，在西西里這座小城裡如同炙熱的炭火，溫著男人的慾望，燙著女人的驕傲。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只因著她是某某人的妻子，暫時還沒有人能越過婚姻的壁壘去騷擾她，因為不管男女，總是愛惜自己外在的名聲，沒有人願意被冠上「淫棍通姦」「潑婦撒野」的帽子。瑪琳娜想必深知這一點，她期盼丈夫歸來，不僅是因為愛，也不是經受不起伶仃之苦，而是只要丈夫回來，她就能從眾人的眼刀中解放，至少男人們會花上一半的時間去咒罵這個幸運的男人，而不是下作地意淫瑪琳娜的寂寞空閨又迎進了誰。女人們看到「狐狸精」家中有主了，多少會減點醋意，多點寬容。

然而，丈夫卻去了前線，歸期遙遙。

一次空襲帶走了瑪琳娜在西西里唯一的親人——父親。隨後，丈夫陣亡的噩耗也接踵而至。人們用十字架托著她舉行盛大的紀念活動，追悼她的亡夫為英勇的戰士。然而卻沒有人真正關懷她的感受，除了暗戀她多時的小雷納多。男主角是全片的線索，我們所看到的瑪琳娜全是透過他的眼睛和幻想而形成的。比起探討12歲少年的青春萌動，我更樂意去剖析一個女人經歷跌宕起伏的心路歷程。

寡婦瑪琳娜換上喪服，成了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這意味著，原來被脆弱玻璃殼保護著的玫瑰終於暴露在荒野，誰的手伸得更長，就可以越過那道雷納多常常爬的牆頭，得到她或者毀滅她。男人的心猿意馬關也關不住，瑪琳娜一出現，男人們就像蒼蠅般藉著表哀思的機會一親芳澤，之前的「遠觀」因著丈夫角色的退場，變成了光明正大且正義的「褻玩」，多少本小說里流傳著「寡婦家的牆頭總是特別光滑」，哪有寡婦不缺愛，居委送溫暖的行動顯得刻不容緩。

但快不過女人。她們最先發起了攻擊，聯合起來拒售食物給瑪琳娜。威脅自己的丈夫如果幫助她，就必不會有好下場。我想過她的丈夫會陣亡，想過她的孀居日子會很難捱，但想不到人可以做到如此極致——男人們一邊應承女人決不動壞心思，一邊聚眾開始描繪各種活色生香的偷歡場面。女人則前所未有的團結起來對抗「敵人入侵」，國難目前時可不見她們對敵國如此上下一心，支持前線的官兵，反而變著法子往「烈士遺孀」身上潑髒水。這部拍得文藝唯美的影片裡，處處是醜惡的人心和嘴臉，讓我不禁感嘆：反差萌啊！

瑪琳娜一如既往地保持包子本色，終日挨餓、受白眼也只是默默承受著，沒有想過反抗或者爭取。她逆來順受地接受了這一切，包括丈夫的犧牲。瑪琳娜成了一湖死水。

後來一個幸運的男人激起了這潭死水的漣漪。瑪琳娜戰戰兢兢地接受了一個年輕軍官熱烈的示愛，在亡夫身後的2個月。我強調這個時間，並非是指責瑪琳娜的忠貞太短暫，而是要概嘆瑪琳娜的可憐。在暴露荒野的兩個月裡，足夠經歷一場夢魘，但不夠心如止水的女人再熱烈地愛一場。她接受軍官的示愛，比愛更多的是想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唯有一個合法留在她身邊的男人才可以遏止人群無休止的瘋狂毀滅慾望。她仍然指望著被拯救。

之所以稱呼他為「幸運的男人」，不是他得到了瑪琳娜，而是他的出現，是瑪琳娜人生的重要轉折。這個渣男不出意外地為了明哲保身而選擇了「棄權」。上了法庭，聽著法官說那位軍官的下落，瑪琳娜才意識到，不管人們嘴上說得有多動聽，都經不起考驗。她還指望著這根救命的稻草會引領她脫離苦海，結果卻發現沒有人會為她與週遭為敵，她不能指望別人。她坐在那裡，聽著四週吵雜的聲音，面如死灰，眼淚無聲無息地落下來。她絕望了。不是因為情夫的背棄，而是被拯救的希望破滅。

瑪琳娜用一場被人公開窺探隱私的官司，換來了「領悟」的開頭。

在這場官司里，她請了一個律師。政府的慰問金只出現了片刻，自然是不夠支付高昂的律師費。而獨身的矮胖律師，自然也沒打算開出一個她能支付的價格。在那身油臭的肥肉如同餓狼撲食般撕扯她時，她哭求著律師停手，卻沒有真正地反抗。長久以來慣性的逆來順受，將名為「瑪琳娜」的悲劇推上了高潮。

慢慢地男人發現了這個缺口，他們狡猾地以食物、白糖和其他物資去交換她的身體。為了生存，她同意了以物易物。她為告別過去的自己舉行了隆重的儀式——所以說瑪琳娜確實是個富有生活情趣的優雅女子。她如前文所述般用檸檬汁擦洗乾淨自己的身體，在鏡子前剪去自己的長髮。人身上最容易改變的部份就是頭髮，通過改變髮型、髮色去迎接新的自己，是女人們普遍的做法，於是有了「我已剪短我的發，剪斷了牽掛，剪一地不被愛的分岔」。斷髮這個情節，可以看作是瑪琳娜尋求改變的舉動，是進一步的「領悟」。

然而儀式還未結束，還差一個老男人的出現。他擎著食物托盤，敲開了瑪琳娜的門……這一次瑪琳娜不再恐慌，但她仍未準備好接受自己的新身份，在那人撲過來時，她只喃喃地說「記得帶食物過來」，這跟「愛不會，唯獨愛不會」一樣，是她給自己的安慰，她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場交易，為了換取活下去的食物。我的心不住地悲涼，一開始驚艷了我的美艷胴體在螢幕上慢慢褪色，只有瑪琳娜含淚的眼臉和木然的神情，如同神殿崩塌般，在我和雷納多的腦海里放起了慢鏡頭。

「婊子」瑪琳娜成了名符其實的婊子。當她染了紅髮，一襲性感黑衣登場時，如同摩西渡海，人群自動為她讓出了路。她坐下來吸菸，一根香菸，卻擁有無數遞上來願意給她借火的打火機。在這一個瞬間，我眼中的瑪琳娜終於活了過來，變得有血有肉。她開始了屬於自己的抗爭，敵人是這個所謂「體面」卻逼良為娼的社會。她走下聖潔的神壇，用自己的墮落將影片致力表現的矛盾一點點推進。

瑪琳娜不再講究精緻的生活，她像動物一般活著，不再含蓄地禁錮自己的美態。她讓自己如同泡在水裡的玫瑰花蕾般舒展開來，浮現出乾枯的艷色。她終於領悟，自己唯有這具肉體，更可笑的是，如果出售這具肉體，足以讓她不再饑饉度日，也不必畏懼流言蜚語——一旦出售，她就一無所有，沒有害怕失去的東西自然所向披靡，無所畏懼，只管活下去。

就這樣，西西里男人的女神瑪琳娜當了妓女，落落大方，只要付錢，就可以與她共度良宵。影片用萬華鏡的手法展現了這一段的情節，如同虛幻的夢境一般。夢裡的瑪琳娜神采飛揚，美貌傾城，在各色各樣的男人懷裡甩動她的金髮。在片中，瑪琳娜先是黑褐色的長捲髮，後剪了短髮，然後染成紅髮，再換成瑪麗蓮·夢露般的金髮。每一次髮型、髮色的改變，都伴隨著瑪琳娜的心境改變：短髮是對過去的訣別，紅髮是鮮血淋漓的墮落，而金髮是物質和慾望。這時的瑪琳娜有點兒失控，她似乎開始安於妓女這個身份，忘記了自己艱苦卓絕的鬥爭。

儘管如此，墮落的瑪琳娜依舊是男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自矜於身份，他們不會去迷戀一個妓女，但他們的內心依舊擺脫不了美色的誘惑。他們像哈巴狗一樣流著涎水，用不堪的粗話去描繪著瑪琳娜的賣春生活，彷彿這樣就能滿足他們卑微的性幻想。這群粗鄙的生物，無疑激發了女人最深層的怨恨和嫉妒。在勝利日的街頭上，她們執著正義的大旗，狠狠地凌辱瑪琳娜，撕扯她的衣服，毆打她，剪光她迷人的金髮。那些口口聲聲說著愛她的男人只是默不作聲地看著，看著野蠻自卑的女人們摧毀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這一段情節非常有震撼力，女人們的拳腳用疼痛和鮮血告訴瑪琳娜，哪怕是當妓女賣春，也不是她的安身之所。瑪琳娜鼠竄著離開了。

一年後，她攜著大難不死的丈夫回來。這一年她經歷了什麼，影片只用了「一年後」三個字輕輕帶過。只見她染回了黑髮，像個普通婦人般穿著，挽著丈夫唯一的手臂，緩慢地穿過人群，目不斜視。比起最初的無奈，現在的她終於做到了真正的目不斜視，只朝著眼前的路走。人們對她若無其事的回歸感到驚訝，大家都還記得瑪琳娜的「醜事」。瑪琳娜當然也記得，不止她自己的，還有這個鎮上所有人的醜事。但她依然選擇了回歸，面對這群醜惡的嘴臉，面對不堪的回憶。不禁由衷讚嘆，多麼堅強勇敢的女人。到這裡，瑪琳娜才真正地完成了人生的蛻變。

我們不妨猜想下瑪琳娜在過去的一年裡，經歷了什麼。那時瑪琳娜帶著一身瘀傷和癩痢似的頭髮離開，以一個醜陋、毫不起眼的姿態去到了一個陌生城市，舔舐傷口。沒有人知道美麗的瑪琳娜，沒有人指責她放蕩淫亂。她終於得以拋開外在的負擔，做真實的自己。也許她找到了工作，有了友善的鄰居，過上了不精緻但不用挨餓的生活……直到丈夫找到她。

這次大家依然像獵狗一樣緊緊地追蹤她，談論她的衣著、容貌和體型。當人們發現她胖了，還長了魚尾紋的時候，這個女人的小群體接納了她。她一下子擁有了朋友、關愛和尊重。那些她曾經夢寐以求的東西，都得到了。瑪琳娜寵辱不驚，接受人們的好意，然後轉身離開。

這是我最愛的一段，她的背影緩緩走在海濱的道路上，一如影片開頭，她緩慢地沿著這條海濱道路出現在人們的視線內一樣。只是，這一次，瑪琳娜不再是那個瑪琳娜。

長篇大論數小時，其實總結起來就一句話。只要長得難看點，就沒人有閒情找你的碴。千萬不要對這個看臉的世界絕望，正是這個看臉的世界和你的臉，讓你平安地活到了現在。感恩上蒼。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