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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Peacock [2005]

孔雀/Peacock

7.6 / 1,129人    Germany:144分鐘 | China:136分鐘 | 244分鐘 (original length)

導演: 顧長衛
編劇: 李檣
演員: 張靜初 馮礫 呂玉來 劉國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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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7-24 16:48:58

《孔雀》—— 一首憂傷的詩


    君特•格拉斯說:「回憶就像洋蔥,每剝掉一層,都會露出一些早已忘卻的事情,層層剝落間,淚濕衣襟。」回憶是一場綿長而又憂傷的旅程,需要你赤裸起雙腳踩上這片柔軟浸濕的土壤。做一個手捧麥秧的農夫,或是頂禮膜拜的信徒,唯有虔誠,才能讓那些往事不再對你守口如瓶,因為那些被憂傷和疼痛包裹起來的記憶有時就像孩子一般,喜歡和你玩捉迷藏的遊戲。我時常想,記憶其實就是一個人的精神DNA,是一個人成為他這個人的根本。每當我們感覺被遺失,不知被安放在何處時,回憶可以讓我們溫暖,並帶我們重回人間。

    「很多年過去了,我還清楚的記得,七十年代的夏天,我們一家五口一起在走廊里吃晚飯的情景。那時候,爸爸媽媽的身體還那麼好,我們姊妹三個也都那麼年輕。」電影《孔雀》的開始,其實是一個人回憶的開始。當回憶慢慢展開,憂傷填滿了空氣,而痛苦如詩一般地鋪陳而出,就像剝洋蔥的過程,使人不禁濕潤了雙眼。不管如今身處的世界是怎樣的光怪陸離,但這記憶中的那個年代總是泛著淡淡的青灰色,風總是那樣的潮濕,而我們總是那樣的憂傷。有些記憶可能已經沾滿塵土,但當你將土拂去,字跡就會越發的顯現出來,令人難以釋懷。正像電影中被籠罩在晨霧中的七十年代的安陽古城,遠遠望去並不明朗,但當你行入其中,一切便清晰的直逼你的雙眼,甚至清晰到可以看見風中漂浮的塵土。

    當這扇回憶之門敞開時,進入這個回憶者的視角,於是看到了一家五口人,爸爸、媽媽、姐姐、哥哥,和我。回憶就從姐姐開始。

    我一直認為,姐姐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藝術家」,這樣的看法並不是因為她手中鳴響的手風琴;也並不是那些出自她手的玻璃藝術品,而是源於她對精神世界的無比看重和絕對的堅定自我,「生活」在姐姐眼裡就像一個滑稽的小丑,不斷演繹著一出出了無生趣的劇目。於是她不斷地想要逃離那些瑣碎乏味的「生活」。當她拉起手風琴、彈響幼稚園的鋼琴時,那正在火爐上沸騰的水壺和幼稚園裡被孩子玩壞需要修理的玩具都不在她的世界裡,這一切通通與她無關。和姐姐生活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裡,我一直感覺姐姐就像風,漂浮在空中,從不想落地。因為這地上沒有她想要的舞台,只會把她摔疼,現實和生活總會像一把冰冷的刀,絞毀她的那些美麗的夢想。

    那天,姐姐躺在屋頂望向天空,一架飛機從空中滑過,姐姐看見了那一支支降落傘就像花朵一般在天空中緩緩的綻開、漂浮,徐徐的降落。於是,她想當傘兵。其實我知道,她是喜歡將自己置身在空中,因為她喜歡那樣的感覺,像風一樣的自由。當姐姐站在空曠的廣場掙脫出籠罩在她身上的降落傘時,她看見了一張英俊的臉,對著這張英俊的臉,姐姐呆呆地看了許久。我想,也許是因為這張英俊臉龐的出現,使得姐姐的這個夢變得更加的美麗;也或許,是因為姐姐太痴迷於這個夢,從而喜歡上了在夢中出現的這張英俊臉龐。

    總之,姐姐付出了行動,她從我這裡借走了2塊錢買了菸酒,並陪英俊男人打桌球,她想通過「賄賂」的方法獲得當傘兵的機會,但姐姐並不擅長使用這些「生活」裡的勾當,當她看見另一個想當傘兵的人將一塊西瓜嫻熟的遞進那個英俊男人嘴裡時,姐姐將自己買來的菸酒推進了河裡,呆呆地看著它們飄向了遠方。姐姐失敗了,當傘兵的夢想就像被一根針刺破一般,只留下一聲「嘭」的破裂聲。姐姐因此絕食了,但是爸爸最終還是把一個饅頭硬生生地塞進了姐姐的嘴裡,姐姐不斷掙扎,狠狠地嚼著那些被塞在嘴裡的乾硬饅頭。姐姐是痛苦的,因為她知道:「生活」就是不斷地往你的身體裡塞進許多你不想要的東西。

    姐姐想要當傘兵的夢想被刺破,但她依然想要飛翔,想感覺那置身空中的自由。於是她用天藍色的布縫製出一個巨大的降落傘,將傘繩捆在自行車的後車架上,用力一蹬,自行車便奔馳起來,天藍色的降落傘飄起在空中,姐姐飛起來了,她興奮地叫著,搖著車鈴,她的世界在這一刻只有自由的風聲。但這飛翔並沒能維持太久,隨著自行車倒地的堅硬聲響,姐姐看見了媽媽倒在地上把車上的降落傘揉成了一團,姐姐不想再多看一眼這個殘酷的世界,於是轉過身去,頭也不回的走了。

    遺失的降落傘被一個叫果子的男人撿走了,為了拿回降落傘,姐姐隻身到小樹林裡找他,並在這個陌生的男人面前決然的退下了褲子,男人驚慌的向地上放了一槍,他不曾想到,姐姐會為一頂降落傘而奉獻自己的貞潔。姐姐是堅定的,堅定自己的夢想和感覺,為了那個飛翔的感覺,她甚至認為這身體和自己無關,就任由你們和這殘酷的生活來摧殘它吧。

    後來,姐姐自己弄傷了胳膊,是為了接近那個靈魂同樣孤獨的老人。這個世界有時是溫暖的,姐姐拉手風琴,老人隨節奏跳起朝鮮舞蹈,兩個孤獨的靈魂彷彿找到了共同的慰藉和樂園,雖然這樂園外依然有冰冷的眼光和惡毒的流言。「生活」的殘酷再一次顯露出來,老人摸了電門,而姐姐在洗瓶廠里被老人的兒女痛打,並在一群漠然而視的女人面前被罵是「狐狸精」。

    我想,姐姐許是累了,她選擇了另一種生活方式--結婚。姐姐被那個她不愛的男人用自行車娶走了,也達到了她這次結婚的目的--利用丈夫的關係幫自己離開洗瓶廠的那些女人。姐姐逃離了這個像牢籠一樣的家庭,在她被馱走的那一剎那,我看見姐姐很安靜,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我知道:「離開」有時意味著很多。

    姐姐走了,哥哥仍然留在家中和我們生活在一起。由於他從小患了腦病,爸媽都對他倍加疼愛,以彌補他們內心對哥哥的虧欠。他每年都可以分到最多的糖,並拿著我和姐姐為他貢獻出來的糖來餵不吃糖的鵝。哥哥有些貪吃,現在我還記得哥哥吃西瓜時的樣子,可以感覺到那些西瓜可能會給他帶來快樂。

    哥哥在工廠里上班,他懂得和工廠裡的工人們搞人際關係,希望和他們交朋友,雖然那些工人們總是欺負他,為此,我知道爸媽的心很疼,但哥哥卻沒有因此而感到不快樂。後來姐姐找來了果子教訓了那個欺負哥哥的人。事後哥哥拿著燒雞去看望這個人,哥哥說那是我妹妹乾的,和自己無關。也許哥哥並不知道:「欺負」是何意,也並不知道我們一家人為此而感到多麼的心疼,但哥哥也許知道,燒雞可以使自己快樂,也可以給別人帶來快樂。

    後來,哥哥愛上了一個紡織廠的姑娘,他看見那些男人用自行車帶著女人從自己身邊經過,他也許感覺到,擁有一個女人才能讓自己更完整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哥哥找來了媽媽幫忙,也為那心中美麗的姑娘親手準備了一個碩大的向日葵,但結果並沒如人所願,姑娘退回了媽媽偷偷塞進姑娘手裡的錢,而自己手中的向日葵也被「情敵」奪走。這一切暴露在哥哥的眼前,我知道,哥哥有些不高興,但那只是單純的不高興而已。哥哥是幸運的,因為後來他娶了一個更會經營生活的鄉下姑娘,雖然我的這個嫂子並不漂亮,而且腿有些瘸,但是她足以使哥哥獲得他想要的完整生活,並能幫哥哥在這個世界上更安穩的生活。「搬出來自己過,給我們點本錢幫我們開個小買賣」這就是嫂子在婚前提出的僅有的兩個要求。哥哥和嫂子對於「生活」有著他們的底線和更高的追求。

    有時我想,相對於精神世界的虛空,哥哥其實是一個很注重生活的人,「食色性也」的滿足就可以使哥哥感覺到生活的安穩和幸福。我時常認為,沒有精神世界或缺少精神世界的人,其實可以在這個世界上活得很安全,因為他們可以躲避很多的摧殘和苦痛。
    我看著雪飄落在夜色籠罩中的古城上,哥哥和嫂子拉著車慢慢的走進我的視線,又走出了我的視線,這空曠的街道中只留下了一條孤單遊蕩的狗。我彷彿看到了當年我那乾瘦的身軀站在這街中虛弱的樣子。就像他們所說的那樣:「在那些年裡,我沉默的像是一個影子」。那時候的我沒有像姐姐想當傘兵那樣的夢想,也沒有哥哥在生活上的那些要求,我只想時間可以過的再快一點,最好一覺醒來我可以變得比爸爸還要老。我總是感覺到害怕,害怕身邊的同學嘲笑我、看不起我,於是我將一把傘用力的插進了哥哥的腿里,並大聲的喊著:「他不是我的哥哥。」;我害怕同桌的女生告訴我她幫我並不是因為喜歡我,而是在可憐我,所以我只能在紙上畫出她裸體的樣子,靜靜的感覺著她在我心中的美麗;我害怕爸爸打我,害怕身邊的人瞧不起我,於是我離開了這個家,離開了人們的視線。

    後來我也結婚了,娶了一個也許我該叫「阿姨」的女人,而她的孩子卻管我叫「爸爸」。對此我並不感覺彆扭,反而感到踏實。我回到了家,我喜歡家人們看我戴墨鏡的樣子,喜歡讓他們看我抽菸,看到我那斷掉了一隻手指的右手,因為那樣我才能感覺到我的存在,感覺到我是一個立體的人,而不是一張皮影。

    姐姐離婚了,我並不感到意外,「生活」這兩個字在她的世界裡就像嚼蠟一樣沒有味道。在街上,姐姐看見了當年的那個英俊的傘兵,現在被「生活」磨礪的狼狽不堪。姐姐在菜攤旁無聲而又劇烈的哭了,她想要遮擋起來的傷痛,卻被我看見了。我知道,姐姐哭泣的不僅是曾經心儀男人蒼老凋殘的容顏,也是在哭泣她曾經的夢想,哭泣著這「生活」竟然可以把美好摧殘得如此的狼狽不堪,把有所追求的人變得失去尊嚴。

    至此,這段回憶結束了,「我」不忍再回憶下去,「我」的故事講完了。就像一首憂傷的詩一樣,已緩緩收尾。姐姐,一個重視精神勝過生活的人;哥哥,缺少精神但看重生活的人;而「我」,則是精神和生活的雙重缺失者。精神與生活之間的關係是一個永遠需要思考的問題,我們試圖在這首名叫《孔雀》的憂傷的詩中尋找答案,但答案仍然難以尋覓。當我們意識到這個命題原來是如此的悠長,就像我們正在經歷的悠長的生活。



                                                                                                          2008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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