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訊息
電影評論更多影評

小千

2014-08-04 06:35:14

浮士德之魂


  電影改編自長篇詩劇《浮士德》,它與《荷馬史詩》、但丁的《神曲》、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並稱歐洲四大文學名著,是天才歌德的沉鬱之思與精神自傳。

  
■永恆的歌
  電影從雲端俯瞰的鏡頭拉開。一束光直破蒼窘,接著雷聲大作,遼遠大地之上,山巒沉寂,大海蒼茫。一面鏡子,發出刺眼奪目的光,猶如一次賭局的開端。一個重口味解剖人體的驚悚段落揭開序幕,醫學教授浮士德在屍體上開膛破肚之時也在追問靈魂:「靈魂是什麼?靈魂在哪裡......只有上帝才知道,還有全體人類的敵人(惡魔)」。令人作嘔的五臟六腑傾瀉而出,靈魂卻依舊尋覓無處。
  故事在似水汽氤氳又略帶頹廢的昏黃影像中展開。飢餓的人群,腐敗的城池,人們在物質與精神的荒漠上被流放,這是一個「善良不復存在,但邪惡仍在」的社會,「沒有錢,也沒有生命的意義」。在一片嘈雜、骯髒與迷惘之中,迷失的浮士德離家,踏上尋找靈魂的征途。
   「如果靈魂是空的,那對我有什麼好處?我感受不到快樂,感受不到憤怒、同情」,浮士德的故事,關乎靈魂的終極探索。然而何處是靈魂之家園?是屈原的上下求索,是堂吉訶德的風車之戰,是西西弗斯的週而復始,是納西索斯的縱身投入,還是斯芬克斯永遠的難解之謎?是亞當的失樂園,還是俄狄浦斯的流放地?是海倫還是雅典娜的美?是撒旦,還是魔鬼梅菲斯特的誘惑?面對死神一樣的黑暗,浮士德猶豫與動搖了:「在我胸口駐留的上帝,深深地震撼著我的靈魂,在我的力量之上,他坐著為王,而在我身外,他沒有任何力量。」
  「這稍縱即逝的一切都是惡臭」,現實景像中,到處是處於飢餓、擁擠的人群,人與動物共生,活人與死人搶道,週遭一切都喧鬧、骯髒、擁擠,浮士德默默想:「必須離開,這是一支永恆的歌。」然而,何處又是靈魂之故土?是柏拉圖的烏托邦,是拉康的鏡像之城,還是尼采已死的上帝?是艾略特的荒原,還是梵谷的星空?是泰戈爾無家的潮水,還是海德格爾詩意的棲息?
  何為永恆之歌?浮士德要尋找的靈魂又是什麼?在《21克》里,靈魂是人死去時身體流失的21克;在《冰凍靈魂》里,靈魂是可以隨意存儲的貨物;在《可愛的骨頭》里,靈魂是對於生活依依不捨的溫暖;在《康斯坦丁》里,靈魂是決定歸屬天堂或者地獄的標準。浮士德到了魔鬼的當鋪,卻發現普通人的靈魂還不及一枚硬幣重。「但你的靈魂不一樣,」魔鬼誘惑著浮士德,排上我的名單上來吧。


■慾望鐘擺
  魔鬼的當鋪里典當一切,包括衣物、傢俱、良心、道德、知識與靈魂。浮士德想要出賣一個有能解釋萬物規律的哲學家寶石的戒指,卻被告知不值一錢,因為「生命已經沒有價值,更何況是死亡」。離開前,魔鬼跟浮士德要其著作的簽名,浮士德卻連墨水都快買不起。他內心充滿了對自己的質疑,甚至試圖自殺:「法律、醫學、哲學……悲哀的是,甚至神學,我都懷著極大的熱情和決心學習過。現在站在這裡,顯然我很愚蠢,並不比以前聰明。」
  好在,他還有慾望。只要有慾望,魔鬼就有機可乘。魔鬼喝下浮士德用於自殺的毒草藥,打斷了他的自殺計劃,還帶領他去了古羅馬式的公共浴室。這裡宛如另一個極樂世界,嬉玩打鬧的洗衣女工的軀體在水中發出誘人的光澤。人群們忙著及時行樂,無人在意魔鬼身上散發出的腐壞死亡氣息,洗衣女工瑪格麗特的年輕肉體與單純心靈卻喚起了浮士德生之慾望。
  魔鬼繼續安排自己設下的局。他帶浮士德去充滿了酒神狂歡的地下小酒吧,挑起他和另一個軍人的矛盾,並變法術般變出汩汩的紅酒,在群眾的暢飲之中,魔鬼借浮士德之手,殺死了軍人——而他正是瑪格麗特的哥哥。
  浮士德懇求魔鬼給瑪格麗特的母親以金錢的補償,並在葬禮上如願與她相愛。好景卻不長,真相很快被女子得知。為了挽回她,浮士德在迷惘之中屈服於魔鬼,他以血代墨,簽下出賣靈魂的契約:「我只要一晚,僅此而已。」在魔鬼的指引下,他穿越陰暗的地道,涉水而過,來到女子身後,從背後抱住她。在兩人雙雙墜入水中的那一刻,水面的巨大漣漪漾起沉寂的驚艷,仿若某種生命與激情的重拾。水中兩人靜默地對視,宛如屏息之美,縱使萬般求索,也比不上沉淪的一瞬。
  但當他醒來,看到昏睡的女子和她被魔鬼殺死的母親,體會到的卻是空洞和後悔,他喃喃自語:「我要走了。我不想……我不想……」魔鬼卻微笑了,他拉扯著浮士德來到死亡山谷,這裡陰冷、潮濕,被慾望征服的死屍們相互蜷縮在一起彼此取暖。浮士德跌跌撞撞,行走在死亡山谷,卻想不到自己是如何被魔鬼牽引至此處。
  「這是去天堂的階梯,但也有可能把我們引向完全不同的方向。」 在對靈魂的終極探索之中,浮士德分裂的人格相互拉扯,善惡、明暗、好壞、是非、權利與慾望、美好與邪惡、地獄與天堂、救贖與沉淪……「兩個靈魂,寓於我的心中。一個要執拗地守著塵世,沉溺在迷離的愛慾之中;另一個要猛烈地離開凡塵,向一個崇高的境界飛馳」(《浮士德》原著),一切都在二律悖反的矛盾之中向前推進,卻無奈於魚和熊掌不能兼得,浮士德最終只能淪為魔鬼的奴隸。
  浮士德的精神困境,也正是近代西方的時代困境。就像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所說,浮士德代表著一種現代文化,即將衝突看作存在的基礎,生命是阻礙的克服。沒有了阻礙,生命也就失去了意義。電影《浮士德》,也不僅僅只是一個靈與肉衝突的故事,更是叔本華筆下那左右晃動的慾望鐘擺。


■太初有為
  然而,與原著的悲劇結局不同,導演賦予電影以一種更為積極樂觀的精神,他讓浮士德在沉迷與墮落之後,最終從魔鬼的把控中奮力解脫。在死亡山谷,浮士德並非孱弱忍受,他開始質問與反思:「你給了我什麼?甚至我的戒指的錢都沒給!力量、影響力,這些好東西只能靠自己爭取!自然和精神,人們只需要這些。」他最終並非屈服於與魔鬼的一紙合同,而是搬起石塊,砸向試圖控制自己靈魂的魔鬼,並在魔鬼的呻吟和女子的呼喚中,狂笑著奔向了雪山之巔,那無儘自由的精神開闊之地:「在那邊!更遠的地方!」生命絕境處的迸發,也恰似原著作者歌德臨終前的最後一句話:快把百葉窗打開,讓更多的陽光進來!
  「善良人在追求中縱然迷惘,卻終將意識到有一條正途。」(《浮士德》原著)也許,迷惘之後永恆的行動,才是真正的浮士德之意。就像最初對困頓生活萬念俱灰的浮士德在決意自殺之前,默念《新約·約翰福音·第一章》的「太初有道」。何為「太初」?何為「道」?他疑惑,莫非「太初」是我,「道」則指涉思想?但到了最後,他卻認識到,「太初有道」其實應改為「太初有為」,「太初」指的是意義,而意義,都來自行動。就如福柯在《瘋癲和文明》之中說:「靈魂如同一葉小舟,被遺棄在浩瀚無際的慾望之海上,憂慮和無知的不毛之地,知識的海市蜃樓中或無理性的世界中。這葉小舟完全聽憑瘋癲的大海支配,除非它能拋下一隻堅實的錨——信仰,或者揚起它的精神風帆,讓上帝的呼吸把它吹到港口」。更如但丁《神曲·地獄篇·第34首》所言:「站起來吧,路程還長呢,而且路難行。」《浮士德》的點睛之筆,也正是自由與生存之意:「只有每天爭取自由和生存者,才配享受自由和生存。」(《浮士德》原著)
 

【已載刊】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