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魚子
2014-08-12 07:37:25
至尊寶,我與你同在
母親怎麼也不理解,我為什麼會如此痴迷於《大話西遊》,每次電視裡播放,我必要放下所有的事,從頭看到尾。
我下意識的覺得,《大話西遊》是70後區別於之前時代人們的重要標竿,我們這個時代的人,以及之後的人都能接受這部電影;而之前的人們則很難接受。但我至今找不到造成這一分野的內在原因,是因為無厘頭?還是因為它的超現實主義?或是內裡的後現代焦慮?
或許都是,《大話西遊》的無厘頭與周星馳的其他電影(《戲劇之王》除外)有一個顯著的區別,就是無厘頭式的搞笑只是它的外在形式,內中則隱藏著當代人特有的精神困境,所以所謂的無厘頭也因此成了黑色幽默,讓人們在發笑之後,也禁不住會默默出神一陣,回味適才的狂歡中幾乎被不經意的若干細節。
我能馬上想起的代表劇情首先是第一部,即《月光寶盒》中的最後一個片斷,也就是至尊寶施展月光寶盒,一次又一次的閃回過去試圖改變歷史,拯救白晶晶。
這一段劇情自然是無厘頭式搞笑的經典表現,導演利用時空變換中出現的種種衝突和巧合,以及荒誕的重復和演員靈光一現的超越式思維,使得每一次的時空輪轉,都能讓觀眾(特指喜歡這部電影的觀眾)笑個不停。乍一看,這也僅僅是一段搞笑劇情而已,但如果是一個有經歷的人,或許就會在笑過之後,忽然陷入沉思。這裡的「有經歷的人」,我特指那些正有著深深悔恨,曾對某個時刻某件事追悔莫及,並希望無論花多大代價都能有所挽回的人。
這種感受我也只是近些年才有,因為2年前的一次痛苦的錯失,讓我時常有獲得類似月光寶盒的神奇寶物,然後回到當時,讓一件事再度發生。這樣的念頭在這兩年里反覆出現,至今沒有減弱的跡象。那實在是因為悔恨到了極點,以致唸唸不忘,怎麼也不願完全拋下。回頭再看電影中的劇情,在一次次的時空反覆中,至尊寶一次次的失敗,或者眼看接近成功,最後又失敗。但在每一次失敗後他都會毫不猶豫地立即再來一次,頑強的執著只為達到一個結果——拯救白晶晶,或者說拯救自己的愛情。我聯繫到自己的感受,再看這段劇情,無厘頭便成了黑色幽默,或說是無奈到幾近絕望的苦笑。
我想,編此劇情的那人其人生中必也有與我類似的大遺憾,以致不惜一切代價都想要歷史重演,好讓自己有重新選擇的機會。反覆意味著堅持,也隱含著絕望,是情感的西西弗斯,明知無望,卻永遠不願放棄,只因當初的遺憾實在太深。寧可永遠受苦,也要無限重複下去。
劇情重複得越久,代表這種遺憾越刻骨銘心,如寸許深的花崗岩上的刻字,即使經五百年也依然清晰如故,且還帶著血色。所要實現的夢想很簡單,但卻足以影響到他的一生。再擴展來看,這種一次次的反覆就像是音樂中高潮部份的詠嘆,歌者反覆歌詠一段旋律,以抒發自己源源不絕的情感。或者越來越高,或又陷入低沉。無休無止,至死不休。
至尊寶不想失去白晶晶,那是他的愛情之源,至少他當時堅持這麼認為。
然而寶物出現了「故障」,他回到了另一個時空,一個白晶晶還未在他的世界中正式出現的時空。即使如此,他也依然堅持認為自己是在找白晶晶,他反覆向自己強調這點,即使紫霞用如此幽怨的,足以讓人柔腸百結的眼神久久凝視著他,即使紫霞完全軟倒在他懷裡,然後向他留下無勝嬌羞的女兒家最純情的淚,他還是要去表現得義無反顧。
我們都知道其實至尊寶錯了,那世的他最終愛的不是白晶晶,而是紫霞,導演借葡萄大仙的前世說出了這個事實。而最後,他也終於放棄了白晶晶,並為紫霞的死哀慟欲絕。
那麼他究竟是回來找什麼?他的回來是否還有原來的意義?或者他陰差陽錯的回來只是為找他那一世的真愛——紫霞?
在這個疑問中,其實真正被拷問的是何為真愛,它究竟會有一個命定的對象,還是本來就是不確定的?這似乎也是一個屬於當代的問題。在一個資訊瞬息萬變,無處不存在誘惑的當下世界,簡單的一男一女白頭偕老式的愛情已經不復存在,所謂命中注定的愛人,天定的緣份,或者前世的姻緣今生再續,都成了軟弱的託辭和華麗的修飾。在一片無邊無際的光怪陸離之下,無數人出現了選擇迷茫。每天都有新的事在發生,引起新的追問,新的糾結,新的兩難處境。
沒有任何理由懷疑五百年後至尊寶對白晶晶的愛,在那一次次執著的反覆中,其實已經暗示了劇作者一份曾經的刻骨銘心,這是怎麼也偽裝不了的,是憑空無法演繹出的,必要經歷過才會有這樣的表現。可是對紫霞的愛顯然也是真實而深刻的,是無需懷疑的。因此追問在繼續,愛可以複製嗎?可以不斷地針對不同的人嗎?可惜一次次自我繁殖和再生嗎?是否必需要去否定所謂的「命中注定」和「(愛的)從一而終」?
答案最後還是歸結到那個問題,反覆跨越時空的至尊寶究竟找的是什麼(或者說導演想讓他找的是什麼)?是一個特定的人,還是別的什麼?而紫霞的出現似乎是導演想要告訴人們這樣一個答案:其實至尊寶真正要找的,無論是五百年前還是五百年後,都只是一個事物——他的真愛。並且,真愛自在,變幻的只是真愛的載體,前世是紫霞,後世是白晶晶。並且載體的改變純粹出於偶然因素,至尊寶偶然遇到了紫霞,紫霞偶然設下一個愛的預言,接著至尊寶偶然實現了這個預言,拔出了紫氰寶劍,於是造成一段新的孽緣,真愛的載體也因此從白晶晶突然轉移到了紫霞身上。這個過程中只要出現一個差錯,這段新的孽緣就不復存在(這很像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對托馬斯和特雷莎之間的愛的追問)。比如,如果至尊寶再用一次月光寶盒,說不定又會來到另一個時空,然後找到又一個真愛的載體,這也是偶然,必然的是:真愛自在。
但答案揭示到這裡,迷茫卻依然存在。既然載體是偶然的,那麼載體的出現就是不確定的,誰也不知道她何時在哪裡會出現,並且如何去知道真愛已經寄生到她身上,往往等到生離死別時,最後的答案才會揭曉,然而悲劇大多也在那時註定了。
當局者迷,旁觀者亦迷,迷茫即困惑。
真愛飄緲不定,與它的載體如兩位一體,只有彼此找到了,合而為一了,才能成就為真實。否則,載體只是載體本身,真愛只是一個漂浮在虛空裡的概念,和當事人毫無瓜葛。載體和真愛同樣飄渺不定,所以最後的那份真實也是極度的飄緲不定。即使劇作者將其視為信仰,一次次打破常規,超越現實,用月光寶盒去反覆追尋,但每一次出現的答案都讓他陷入新的困惑。超自然的力量在此也無能為力。
這種困惑也就是人們在現實中的困惑。真愛難尋,可遇而不可求。至尊寶一次次的失之交臂,然後又一次次的「追悔莫及」,你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即使神通廣大如齊天大聖,又何能倖免?
最後導演告訴我們,要全部解開此結,只剩下一個途徑,西天取經,問求佛祖。
所以夕陽下,至尊寶啃著蘋果,以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這種意象由豬八戒的兒歌體現)走向遠方。在他的身後是另一個意象——夕陽下的城頭,一對戀人緊緊擁抱,這似乎也是暗示著至尊寶此行的目的——如何去擺脫因真愛難尋而造就的人世無盡煩惱。
這是千古難題,至尊寶此行必然依舊艱險萬分。但這條路不止一人在走,蹣跚往前。至少,至尊寶,我與你同在。
2009年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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