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的第四堵牆

我抱怨了一句「怎麼他老愛突然推鏡，到底想表達什麼。」然後有個友鄰說「我也很想問他這句話。」
於是我只要想起洪尚秀就考慮這麼問題：「對啊，他為什麼總要突然推鏡。」後來我突然想明白了，他的推鏡在電影的語言形式上去打破敘事連貫性，以回應影片內容上對愛情神話第四堵牆的摧毀。讓人不論從視覺觀感還是從心理狀態上都幡然醒悟。

洪尚秀千篇一律地拍著年輕男女們的小情小愛，目的是不遺餘力地揭示其中的虛偽、無趣甚至齷齪。幾乎每部片子裡總有三個不退場的元素：酒館、旅店、電影。酒館是為了互訴衷腸，旅店是為了肌膚相親，電影院則多是為了暗示這些戀情的不真實。
在他眼裡，愛情首先是老套的把戲，其次是偶然性的結果。
像其他片子一樣，《北村方向》最有趣的地方也是那讓異性之間的你推我進的角力過程。互相的試探、進攻、防守和妥協都在言語間完成。而越是老套的東西，其實越是有效。當導演在酒館裡通過算命贏得一位女士的好感時，他的朋友迅速地習得這一技巧，在隨後的場景里用同樣的方式贏得了另一位女士的青睞。人們總覺得洪尚秀是要披露男性在愛情中的虛偽，這就小看了他，他要說的是女人也一樣需要這種虛偽。所有人通力完成了這場遊戲，沒有誰是受害的一方。（在《我們善熙》中他就讓男女角色來了一個徹底的反轉。）看似需要新鮮，其實擁有約定俗成的規則：這是愛情的一個重要特徵。庫切說的好，「美酒加音樂是男女們互相使出的老一套，老套並沒有什麼不好，它們發明出來就是為了消除尷尬。」
而另一個特點「偶然性」也在《北村方向》裡最明顯。在等待朋友的時候，導演在街上遇到了喜歡自己的女影迷，隨後又在酒館遇到了一群電影學院的學生。而等到導演結束了首爾的艷遇要返回自己的城市時，他又一次遇到了這兩撥人。愛情裡的人最受不了的就是戲劇性——一種神秘的命運感，所有的浪漫不都來源於此嗎，這種戲劇性誘惑戀人們將自己的愛情視作獨特的美好，來擊破日常的凡庸。但相對的，自己與對方的結合其實並不是一種偉大的情感，而只是種種情景下一個偶然的想法，就像導演踏上前女友房間的決定一樣。戀愛關係僅僅是一種偶然罷了。


他的所有電影語言都在形式上配合著這種對「愛情的祛魅」。
洪尚秀喜用黑白色，這部的色調被調成了一種髒舊的灰調，片子中的首爾不像一個時尚的都市，而像一個狹小的只有一條街道的社區，頗有一種紀錄片的況味。即使在一個龐大的現代都市中，人們也還是在一個窄小的生活圈子裡耕耘著最最普通的生活瑣事。我想他想剔除掉彩色所容易造成的豐富、絢麗的效果，把單調但真實的一面拉到螢幕前。黑白是最單純也最永恆的色調，而愛情脫掉障眼的色彩也便是這幅模樣。
電影的推進和背景介紹是由導演的獨白串聯的。獨白就像第一人稱小說一樣，總能更便利地展現人物的內心。似乎這樣的形式是為了表現真實，但反倒讓導演的內心與鏡頭捕捉到的現實產生分歧，其實這裡並不一定意喻主人公是個撒謊的小人，我想更深的一層意思是，即使是再真誠的告白，其實都是虛假的，而且是告白者自己所無法察覺的。
洪尚秀的另一個喜好是元敘事。他的電影篇幅都不長，但卻處處安插著元敘事。在《劇場前》、《處女心經》和《惠媛》中則更是作為支撐性的結構出現。在觀眾剛開始接受一個故事的真實性時，他會迅速出現來破壞這種安逸的觀影情緒，告訴你以上的故事都是假的。
最後就是他最招牌性的手法——迅速變焦推鏡。這種手法往往出現在兩位主角面對面聊天時，且一定是極為投入的狀態。它就像布萊希特的劇本里突然跟觀眾喊話的演員一樣，時刻讓你明白這是戲劇不是真實。而那些含情脈脈的眼神和信誓旦旦的表白也在這些推鏡中成為控訴愛情虛偽的諷刺元素。你那顆快要跟隨男女主角感動落淚的心在一瞬間就變得鄙夷起這樣的故事了。實在是高明。
這些形式都不約而同地在探討「真實」與「虛假」。如此密切配合的內容與形式，實屬不易。甚至，相比他那些相似的人物與故事，他在每部電影裡不斷探索的形式語言才更值得玩味，也才更配得上一個獨立導演的尊嚴。


看他的電影總能感覺到一種尷尬。尤其是和戀人一起看時，這尷尬中竟有一種捅了對方一刀作為復仇的快感。雖然愛情的浪漫美好全被摧毀了，但既然全世界的愛情都是如此，那自己也就沒有什麼不划算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