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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熙呀--A Girl At My Door

道熙呀/道熙啊/

7 / 1,910人    119分鐘

導演: 鄭朱莉
編劇: 鄭朱莉
演員: 裴斗娜 金賽綸 宋詩曦 金貞久 文成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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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卓月

2014-09-04 09:16:26

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


  《道熙呀》的英文版海報中,金賽綸與裴斗娜赤裸相擁。女孩倚在女人懷前,受傷的眼神呆滯地凝望向鏡頭,女人轉身回眸,似欲言卻又止。
  正是這次相擁,揭露了道熙的傷口,觸動了李英男所長的心,作為唯一一次「身體接觸」留下了可控罪證。受虐者與行善者之間產生了緊密聯繫,營救本身被介入曖昧行為,窺視事件的所長反被窺視。這使得本片區別於《熔爐》等暴力、性侵題材影片,絕不單純是二元對立的痛苦指控,所呼籲的亦非男權社會規則的重整。
  影片《道熙呀》的權力思考和女性元素滲透在文本內外。女所長收留被家暴的女童,卻因自身女同性戀身份遭到質疑,又意外被女童狡黠的謊言行為澄清無罪。處於權力位置的女性被剝奪權力,反被權力外部的孩子變相拯救。女導演鄭朱莉邀請裴斗娜出演這部由女性角色撐起的作品,讀過劇本後,裴深受觸動,當即決定參演。而影片完成上映之後,鄭朱莉對裴斗娜的表演大為驚喜,坦陳拍攝期間曾多次被她的演技感動落淚。
  究竟是所長救贖了道熙,還是道熙猛醒了所長;導演提攜了演員,抑或演員成就了導演,甚至是否存在潛在的利用與合謀?不同年齡、不同社會階層、不同權力地位的女人之間微妙的關係,加之女性視角結構的劇本、對女性身體美感(道熙舞蹈的戲)展露無疑的攝影,構成了《道熙呀》素淨、陰鬱、內斂、卻收放自如、飽含力量的整體基調。

  作為回歸韓國影壇的第一部作品,裴斗娜不僅表現出愈加成熟的演技,更是幸運地找到了與自身形象和氣質相當契合的角色。影片對她所飾演的李英男所長的性格刻畫,比《漢江怪物》《我要復仇》中其飾演的配角體現出更加完整的輪廓,相較於《空氣人形》《雲圖》裡的符號化的非人類則多了一些現實與理性。
  李英男所長是一位自我保護機制極強的女性,影片通過飲酒的細節行為體現出她這一品質。把從超市買來的一瓶瓶燒酒,倒入大容量的礦泉水瓶存在家中。燒酒無色,非打開嗅飲不能辨別。這一方面表現出她心事重重、疲憊不堪,需要借酒澆愁才能安睡的狀態,另一方面則是她對外人的忌諱、提防和偽裝,正似她如是潛藏自己的女同性戀身份一般。
  但在內心中,所長又是情感充沛的類型,典型的外剛內柔。數次被當地人指認為多管閒事,逾越工作職權擅自行動。裴斗娜以層次分明的表演詮釋出角色的多面品質,在辦理公務的公共空間以冷冷的姿態應對他人及自己,浴室似乎是她唯一能夠全身心放鬆的私密空間,就連道熙最初踏入這一領域時,她都帶著幾分驚懼。熟悉以後,與道熙單獨共處,也成為一種新的私密空間,能夠讓所長忍俊不禁地大方展露笑容。而這個空間不夠嚴密,可能隨時被外人打破,使她再次進入防護形態(例如海灘一場戲)。故而,所長在接受審問時,對道熙是否有曖昧情感的回答,顯然是處於自我保護中的應對。其真實性,也許連所長本人也有徬徨猶豫。

  然而比起所長,由金賽綸所飾演的道熙一角的複雜性,其實更加值得玩味。如果把她看做《熔爐》或《素媛》里單純的被害者,就太低估這個孩子自身所蘊含的能量了。首先年齡上,她是一名中學生,進入青春期,幾乎可說完成了性的啟蒙覺醒,這在片中也可以看到(審問時的指認、對繼父的陰謀);其次,人受到成長環境的影響,在一個暴力的家庭中成長,潛意識中不可能不沾染暴力心性。如果道熙從頭到尾都是乖巧可憐的模樣,沒有任何過激行為,可能使影片更為煽情。但人非聖賢,即使有著天使外貌的道熙,心中卻也藏居著惡魔。
  影片高潮部份,道熙對繼父令人咋舌的詭計不是偶然,觀眾並不知道這個小女孩是什麼時候起就決定並策劃了一切。同樣回到那場問詢的戲,道熙謊稱所長對自己下體的撫摸,並面露毫不設防的微笑。這微笑是懵懂的無知?幻想的迷醉?還是陰謀的醞釀?從得知所長被關入監獄後道熙的激烈反應看來,她似乎沒有想到自己的陳述會引起這樣的後果。而聯繫她之後的縝密行為,卻又不免令人心生疑問。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道熙希望與所長在一起。這種希望遠遠超出了一般被施暴者渴求的庇護所概念,而成為起居生活的期待。如果李英男所長所替代的角色是道熙的母親,則道熙的行為即是一場性別倒錯的殺父娶母。在這個過程中,一切看似被動的隱忍,都可能是道熙精密策劃的表演,是她不動聲色的主動出擊。外柔內剛的道熙,正是利用了所長與之相反的性格。在某種意義上,並不是所長救了她、帶走她,而是她需要所長呵護、照顧的近乎命令的求援過於強大,不可抗拒。

  兩位女性初次相遇,是鄉間路旁,也是電影的開始。汽車開過時,女孩被路上的積水濺了一身。當女人下車,想向女孩表達駕駛不當的歉意,女孩卻轉身跑進田野。隨後的幾次相遇,女人先後目睹女孩遭到同學和家人暴力欺侮,女孩依舊採取迴避、躲閃姿態。正是這樣可能是無意識的欲擒故縱,引起了女人的好奇心和保護欲。
  其後,女孩開始以一種相對主動的方式,有意無意地吸引著女人,贏得她的好感。除了包括後兩次只為女人展示的共三次舞蹈,來直接地顯露自己的美,還有對女人形影不離的追隨,被當地人預設綁定,隨時上門求援。女人逐漸接納女孩,女孩從斷斷續續到確定寄宿在女人家中。酒在與女孩有關的兩場戲中成為重要道具,第一次誤喝,打破隔膜,第二次被應允,觸犯禁忌,亦是發生在浴室的一場戲中,二人達到情感的飽和。
  再之後,女孩的行為就開始變得與眾不同。其一,破壞,當女人首爾的前任來找她,女孩歇斯底里地來電話,打翻家中的東西。這一方面如實地刻畫了這樣一個成長在暴力環境的女孩的另一面,同時也證明著她對女人的依戀中近乎偏執的佔有慾,不無她已猜測到那個女人身份而產生的嫉妒成份。其二,同化,假期結束後,女孩剪去長髮,和女人成為一樣的髮型。頗似她的成人儀式,從此,她要成為和這個女人一樣的人。
  回應審問與陷害繼父那近乎邪惡的天真、機智、從容,是本片最大的看點,它甚至媲美於黑色類型片的情節。而事後女人在間接得知事件後,幾乎立即想到是女孩所為的判斷,更形成了兩個女人處於社會體制外的默契。在女人再次來到女孩家中時,女孩從地板上站起,攝影機掠過女人肩膀拍攝的這一鏡頭,顯得女孩格外高大。這時,她在精神上已擁有和女人同等的地位,她們的關係不再是救與被救,而是相互的救贖。

  影片微妙就微妙在,即使認定女孩道熙的過份早熟,她依然是個孩子,那些處於有意識和無意識之間的行為都可以被原諒。即使是她本身想要得到李英男所長的收留,其中的感情也摻雜了除卻愛情的友情、親情等許多也許連她自己也說不清的成份。它有些黑色,卻不血腥,因為理由是對一個人的善意,也因為是雙方的甘願。
  這也是《道熙呀》區別於其他韓國復仇題材影片的特別之處,它的道德觀與兩個女人之間的情感一樣曖昧。道熙的繼父因酗酒毆打繼女,但在可見的文本範圍內,始終沒有性上的主動侵犯(從高潮戲中他略顯驚訝和踟躕的情態推斷)。這個男人的罪孽本不應該得到如此方式的懲罰,或說懲罰他的並不是透明的法律(祖母的死亡和繼父所陳述的道熙的自虐行為都成為疑點)。故而影片非要重新建立傳統父權家庭的秩序,恰是以相反的方式去契合女性、同性存在的意旨。
  就觀感而言,《道熙呀》顯然沒有近期的《辯護人》等片波瀾壯闊,不及相似題材《熔爐》批判諷喻時酣暢淋漓,不如《素媛》家庭團聚後溫馨感人。也正因如此,它更貼近一個真實的,尤其是女人的狀態。沒有濫用小女孩佔領道德製高點博取同情,也沒有把一切癥結歸結於權力機器。曲徑通幽,它承認每個人對每件事承擔著一定的責任,願意背負著世人指認的罪孽身份幸福地生活下去。

  《道熙呀》提名坎城電影節「一種關注」、「酷兒棕櫚」以及金攝影機獎,是1980年生人的鄭朱莉導演的處女作。以處女作的標準衡量,優秀不足以讚譽它。在李滄東的監製下,它擁有成熟標準的製作水準和富有質感的影像肌理。影片在仁川、江華島、永宗島、順川、麗水、突山、金鰲島等地取景拍攝,呈現出與影片氣質相符的南韓沿海小鎮的獨特風貌。
  女作家黃碧雲在短篇小說《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中的一段話,或許能夠為這部電影的女性感情略作註釋:
  「我與她從來沒有什麼接吻愛撫這回事,也沒有覺得有這需要——所謂女同性戀哎哎唧唧的互相擁吻,那是男人們想像出來的奇觀,供他們眼目之娛的,我和之行就從沒有這樣。我甚至沒有對之行說過『我愛你』。但此刻我知道,我是非常愛戀她的,愛戀到想發掘她有沒有性情氣質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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