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似：從第五集談出色的改編

之前看到第3集，我預感這會是一部出色的改編劇，現在看到第5集，我越發確信這一點。小說改成電視劇改得好的並不多，尤其第一人稱小說改成電視劇。怎麼把「我」大量的內心活動轉化成畫面或者說轉化成看得見的事件和行動是難點。顯然，電視劇里獨白用得太多容易讓觀眾倒胃口。目前來看，這部劇加的事件和行動不僅自然，沒看過小說的會覺得情節走向順理成章，而看過小說的會覺得對味，讓書迷覺得電視劇既不乏新意又契合原著的氣質。這是跨類型改編的理想狀況。

什麼是原著的氣質？我早前就《外鄉人》這部電視劇和原著小說寫過一點東西，有人驚訝我為什麼會對通俗作品寫那麼嚴肅的文字。《外鄉人》當然是通俗作品，娛樂為主，但它絕不是搜狐視訊給它貼的標籤「歷史穿越瓊瑤劇」所能概括的。我個人其實還蠻欣賞瓊瑤的，她和金庸一樣，都體現了老一輩通俗作家通俗但不媚俗、低俗的格調。有些改編劇的問題並不能歸罪於他們，譬如於正的《笑傲江湖》，把金庸在武俠小說里藏的政治思考和情懷扔得一乾二淨，淪為帶打鬥的後宮劇。說回來，《外鄉人》系列小說發行以來，書商為了博眼球，給小說貼了很多標籤，這些標籤和搜狐為電視劇貼的一樣，不能說完全不對，但又都不夠貼切。然而，一部作品能給予別人貼那麼多標籤的空間，說它關於「歷史」、「戰爭」、「醫學」、「性」、「暴力」、「靈異」、「尊嚴」、「背叛」、「希望與絕望」、「關係」、「家庭社會的建立與覆滅」、「時間旅行」、「道德的含混性」、「冒險」、「靈與肉的遊歷」等等，這本身說明了這部作品的豐富性。《外鄉人》的複雜深刻當然不能和莎士比亞的偉大劇作媲美，但我欣賞它在滿足通俗小說或通俗言情小說讀者的基本趣味之外，努力帶出一點值得思索玩味的東西。

書名「外鄉人」，outlander，點出了故事的基本情境：一個英格蘭人到了對英格蘭人不乏敵意的蘇格人間，一個女人到了一堆糙漢子間，一個現代人到了還挺野蠻迷信的古代人間，作者的這個從現代穿越到古代的故事並沒有讓女主人公借穿越成為神一般的人物，她的現代醫療知識和歷史知識只剛剛夠她在陌生的古代生存下來，她也絕沒有人見人愛。穿越到古代可以成為神往往源自現代人的自得驕傲而對歷史意淫。作者沒有這樣的優越感，而是借女主人公的穿越首先考量古今差異，國家觀念已經成熟的20世紀人會如何看待民族矛盾還挺激烈的18世紀英格蘭人和蘇格蘭人，解放了的現代女人會如何看待古代的大男子主義，現代人會如何看待古代人的野蠻迷信，上演著猶太人滅絕和大規模戰爭的現代是不是比古代更「進步」。我無意過份拔高小說，但只要你不是就找言情主線的段落看，你會認同作者的確在諸多細部有意引入這些思考。譬如，小說中有一段講到現代用槍炮的戰爭和古代刀劍為主的戰鬥給女主感受的不同以及它們背後可能的倫理差異，你也會發現把女主設定為二戰女護士有很多作用，頗具匠心。對比是作者為引入思考大量運用的寫作技法，不僅僅是古今對比，好比對比女主的現代丈夫和他的古代祖父，作者還在女主穿越到的古代設置了諸多對比。兩個從現代穿越到古代的女人，一個想要離開卻留了下來、感到生存困難卻活了下來，一個知道歷史卻企圖改變歷史、融入得挺好卻最終死了，她們對穿越的不同態度是不是有她們來自不同現代的原因，越現代越驕傲越覺得可以掌控歷史？一方面是男女主婚後超放得開的性愛，一方面是男主相信婚外不該有性的觀念。一方面是男女主轟轟烈烈的愛情和誓言，一方面是為慾望緊逼不捨的誘姦強姦。同樣是同性戀，公爵對男主的意圖不軌還能讓男主付之一笑，而藍道隊長的行為卻讓人深惡痛絕。同樣是鞭打，男主鞭打女主和男主被藍道隊長鞭打怎麼不一樣，男主被父親鞭打又怎樣和另一男孩被父親鞭打不一樣，讓還是深愛自己父親的男主決定把男孩從男孩父親手中解救出來。暴虐的藍道隊長是施虐狂（sadist），可是女主居然也把男主稱為施虐狂，這很難不讓人相信這是作者有意的「一詞多用」。要把女主當巫婆燒死的是天主教神父，對受傷的男主悉心照料的也是天主教的神父修女。這部小說最特別的地方正在於它在通俗的言情故事之外，要刷新讀者對很多事情或豐富讀者對很多事情看法的努力。作者是個聰明的現代女人，她很知道哪些東西會讓通俗小說的現代讀者尤其是現代女讀者不舒服，但她不迴避，有抱負帶讀者去重新打量那些不舒服和不舒服的理由。她是一位勇敢的通俗作家。

電視劇《外鄉人》第5集原創度挺高，在我看來，又頗為契合原著的訴求。第5集以女主和Mackenzie家族的資深幕僚Ned Gowen不約而同唸出17世紀牛津詩人John Donne的詩句開場。他們對著如畫的湖畔念詩時，背後是Mackenzie族人粗俗的打鬧。作者一以貫之文明和野蠻的對比在電視劇的這個原創中被神似地帶出。Ned身上的文明味兒讓女主對他多了一份親近，也讓人奇怪為什麼他這麼一個風雅的紳士要混在這堆糙漢子裡，還得回頭混在收租得來的豬里。電視劇用原創整合了小說散落在女主「我」心理活動中對那群野蠻人從不理解和不接受到漸漸理解和融入的過程，這個過程不僅增大了女主在那群人中生存下來的可能，也是故事主線女主選擇不離開蘇格蘭人去到和自己一樣的英格蘭人那兒、不離開古代回到現代的必要鋪墊之一。那群人開著下流的黃色笑話，對女主不乏粗暴，可也正是那群人會為了外人侮辱女主和他們幹架。那群人冷酷地不肯退掉農戶上交的羊，那家人的孩子因此沒有奶喝了，可也正是那群人看到農戶遇到真正大的生存困境，不再收租，還給了糧食。作為深受無產階級教育的中國現代人，我們可能會驚訝地主和農戶間居然有那麼一種算不上很美好但也不失和諧的關係。其實，無產階級運動興於歐洲，歐美人同樣可能驚訝，被刷新對歷史的看法。男主在那群糙漢子裡當然紳士溫柔得多，但正是他提醒女主，不要輕易對自己不理解的東西下判斷。男主是一個中間人，我們後來會更清楚地知道，他既精明到能夠想到舅舅對他的一切利用、算計乃至謀害，又對舅舅不乏理解、順從和尊敬。儘管非常不滿舅舅拿他的背傷示眾來籌錢，但他知道舅舅那麼做不是女主一開始以為的中飽私囊，而是為了自己也認同的「大義」。 資深幕僚Ned同樣是一個中間人，他理解甚至對那群糙漢子不無欣賞。女主得知他們在為必然失敗的蘇格蘭起義募錢，找上可能她認為最能說通的Ned，Ned以歷史算個屁回應了女主的警告。Ned不重視她的警告可能不僅僅是因為他不知道女主是穿越的。這一小說沒有的回應簡潔生動地展現了小說用其他方式講的東西，Ned為什麼會在這群和他文明程度相去甚遠的蘇格蘭野蠻人中。結果是不是最重要的東西？這群野蠻人的頑固中有沒有可能有著文明人日漸缺失的高貴？

電視劇另一忠於原著的地方在於它對劇情節奏的把握。小說的節奏並不快，因為我前面已經講過，作者絕不滿足於只講一個好看的傳奇言情故事。電視劇同樣保留了原著的抱負和勇敢，因為男女主角的進展過慢很可能流失一部份只想看言情的觀眾。五集下來，男女主角的對手戲一直貫穿，但始終還比較清淡。他們之間有禮有節又漸漸親密的過程，既是後面他們轟轟烈烈愛情的鋪墊，也體現了和原著作者一致的愛戀觀。儘管小說到後來，男主說自己一開始就愛上了女主，但是之前男主始終克制著自己不表現出來。愛不是要說出來，不是愛了就要幹嘛，如果不能確認對方，表達可能給對方負擔，如果不能承擔責任，就不應該拿愛作藉口，想幹嘛就幹嘛。這樣的愛戀觀是挺傳統的，可能不夠快餐不討好現代人的趣味，而且慢慢由小火花燒起來，不好表現。目前為止，我認為電視劇在這方面拿捏得恰到好處，看得人心癢又不毛躁。

不知不覺，我又為《外鄉人》這部小說和電視劇一本正經地說了不少。倘若我寫的這些能讓人對小說和電視劇增加一點興趣，那我就很高興了。倘若不能，那我也沒啥，因為看這部小說和電視劇，寫這些，已經夠讓自己高興了。每個人的G點不同。不過我想，倘若你能接受男主對女主的警告，「不要輕易對自己不理解的東西下判斷」，用這樣的「姿勢」來看《外鄉人》，不是一看穿越就想當然女主會技能大開，女主要人見人愛，女主和老公很要就是淫蕩，女主沒回現代丈夫那兒就是不忠……你可能更容易愉悅。從通俗作品裡發現一些別樣的東西，何樂而不為。而且我想，從別人那兒豐富了自己的眼界可能還是要比自信十足地吐槽別人帶來的愉悅大一些，儘管自媒體的興起讓後一種愉悅更容易獲得。

P.S 電視劇越來越好，目前從4星調高到5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