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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光雲寂--Clouds of Sils Maria

锡尔斯玛利亚/星光云寂(台)/坐看云起时(港)

6.7 / 27,086人    124分鐘

導演: 奧利佛阿薩亞斯
編劇: 奧利佛阿薩亞斯
演員: 茱麗葉畢諾許 克莉絲汀史都華 克蘿伊摩蕾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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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來的潘多拉

2014-09-28 14:19:57

雙生:歲月中的女性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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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生:歲月中的女性肖像

Peter Cat/文

如絕大多數搔到「知識分子」癢癢的文藝小品一樣,阿薩亞斯今年在坎城的新片是一部有關藝術自反性的電影——最顯而易見的是,它首先是一齣戲中戲,是一部關於戲劇(虛構)與「現實」邊界的電影。且電影中的「現實」因本片演員在真實世界中的身份而得以進一步的延伸,並最終構成了一個三重鏡像的意義網路。但《錫爾斯瑪利亞》並不止步於此,導演在全片之中真正試圖把握的慾望之蛇,並不是別的,而是流淌不止時間之流,更確切地說,是面對歲月漸入不惑的女性自身。

影片主角是年逾四十,正處於事業頂峰的國際巨星瑪利亞(Maria,朱麗葉·比諾什飾演)。時隔二十年後,她再度參演其成名作《馬洛亞之蛇》(Maloja Snake)。只是這一次,她在劇中扮演的將不再是那個「年輕」、魅惑的女下屬西格瑞德(Sigrid),而是與之演對手戲的「中年」女老闆——那個迷戀上女下屬並最終被其逼入絕境的中年女性海倫娜(Helena)。然而,舞台上的角色互置卻切實引發了現實生活中的精神危機。正是藉此,阿薩亞斯將鏡頭對準了深陷於瑣碎生活的瑪利亞自身,一名因年齡而面臨轉型的國際影星,同時也是一幅在時間中迷失了自我的女性肖像。

同樣是陷入中年的女明星,同樣是戲中戲,同樣是因往昔而困的當下。《錫爾斯瑪利亞》的劇作設置不得不讓人聯想起卡薩維茨在1977年的名作《首演之夜》(opening night)。倘若說,《首演之夜》的劇作是高度精神分析式的,並因此在視覺上呈現為深藏在每一個女性「自我」分裂背後,那具象化的、且鬼魅般地縈繞在羅蘭茲精神世界中的「第二個女人」;那麼,在《錫爾斯瑪利亞》中,這「第二個女人」的形象則經歷了某種法國式的變形,一種現實主義傳統下的去魅。因為,在阿薩亞斯的筆下,與其讓比諾什囿於封閉的自我世界之內而去遭遇一種自我的幻想之物,不如讓現實界中的「她者」來填充這個自我的對立面,並藉此拓展影片的社會性維度。正因此,我們在《錫爾斯瑪利亞》中看到的並不是比諾什一個人的獨角戲,而是三個女人的故事。

而兩位好萊塢新生代的當紅女星——克里斯汀·斯圖亞特和科洛·莫瑞茲,就化身成了影片中的「第二個女人」:比諾什的過去——她的缺失之物,也是她的慾望之源。其中,前者褪去了因《暮光之城》而來的光環與醜聞,在片中扮演了瑪利亞的私人助理瓦倫汀娜(Valentine);而後者則從真實世界裡,《特攻聯盟》中征服全世界宅男的「超殺女」變身為影片中好萊塢當紅青春偶像喬安娜(Jo-Anna Ellis),而她正是新版西格瑞德的飾演者。

僅是以上這一連串角色身份與現實身份高度吻合,指示相互重疊的演員介紹,讀者便不難發現阿薩亞斯在這齣大戲開始之初就已經布下了一張意義繁複的隱喻網路;而戲劇與(電影)現實,電影(現實)與真實之間,那模糊不清的界限,更是隨著劇情的推移被導演一點一點抹了個乾淨。

影片始於穿行在阿爾卑斯山脈之間的火車上,在一系列搖晃不止的手持鏡頭中,斯圖亞特一副黑框眼鏡,一身匡威扮相,因火車內的手機信號不佳而屢爆粗口,艱難與外界保持著聯絡。讓人不禁覺得,若非是出演了暢銷小說改編的商業大片,這個美國姑娘在生活中本該就如此隨性而又不失老練。作為瑪利亞的私人助理,瓦倫汀娜(斯圖亞特)不僅要處理其在商業和藝術上的各項日程,且兩人親密無間的對侃方式,很快就使觀眾確認了她與瑪利亞之間關係是超越事務性的。此時,比諾什飾演的國際影星瑪利亞正陷入生活的低谷,瑣碎的離婚程序尚糾纏不清,卻在前往瑞士接受「恩師」提名的大獎途中獲知其意外離世的消息。猝不及防的變故使她深陷入悲傷與回憶之中,二十年前,正是恩師——戲劇家威爾海姆(Wilhelm Melchior)的作品《馬洛亞之蛇》將年輕的她引領上巨星之路。

正是在這女人四十漸入不惑的事業轉折點上,瑪利亞在瓦倫汀娜執意的勸說下,幾經猶豫地接受了新銳導演克洛斯(Klaus Diesterweg,Lars Edinger飾演)的邀請,答應再度出演《馬洛亞之蛇》。為了排演新版的《馬洛亞之蛇》,她接受了威爾海姆遺孀露絲的邀請,和瓦倫汀娜一道前往風景如畫的瑞士小鎮「錫爾斯瑪利亞」。

錫爾斯瑪利亞——威爾海姆生前的隱居之所,它是影片的片名,也是電影中絕大部份劇情發生的地方。作為久負盛名的度假聖地以及徒步旅行者的天堂,普魯斯特、托馬斯·曼、讓·谷克多等等文藝名流都曾在此停留。最有名的還屬尼采的小屋,傳說就是在這裡,他第一次孕育了「永恆輪迴」的想法。在山間隨意遊走很容易看見錫爾斯湖對岸馬洛亞山口蒸騰起來的白色雲霧,像一條巨蛇盤踞於山巒之間。1924年,早期山地電影先驅,德國導演阿諾德·芬克(Arnold Fanck)在此拍攝了充滿詩意的黑白默片《馬洛亞的雲現象》(Das Wolkenphänomen von Maloja)。

正如阿薩亞斯1996年的轉型之作《迷離劫》(Ires Vamp),是以利奧德扮演的中年導演翻拍路易·費亞德(Louis Feuillade)的黑白默片《吸血鬼》(Les Vampires)為契機而上演的一齣戲中戲。時隔近二十年後,在《錫爾斯瑪利亞》這齣戲中戲裡,我們再度窺見了阿薩亞斯作品序列中一種奇特的對位。在此,這位善於「引經據典」的手冊派導演,再次賦予早期黑白默片以題眼的角色。在本片裡,威爾海姆正是受這部《馬洛亞的雲現象》啟發,而創作了一部有關兩個不同年齡女性暗流湧動的情感故事。正如《第二個女人》是暗藏在《首演之夜》背後真正的秘密,這個兩位不同年齡女性相交鋒的故事才是本片之肇始,也是電影最終所要落筆之處。

儘管片中威爾海姆的不在場性似乎剝奪了阿薩亞斯所熱衷於構建的導演與女主角之間耐人尋味的張力關係(利奧德與張曼玉)。但在坎城電影節官方宣傳冊里,阿薩亞斯卻毫無避諱地向觀眾表明,這部電影是他與大滿貫影后朱麗葉·比諾什,一次蓄謀已久的合作。就像片中威爾海姆的劇作成就了瑪利亞日後的演藝事業一樣,正是阿薩亞斯最早的劇本之一《情陷夜巴黎》(Rendez-vous,1985)幫助年僅二十歲的比諾什走上了巨星之路。但他們的再次聚首,則要等到23年後,阿薩亞斯那部口碑頗佳的作品《夏日時光》(L'heure d'été)。正是那次合作,無可抑制勾起了兩人之間錯失的時光。時間在此,並不僅僅銷蝕著女人的容顏,也牢牢俘獲了每一個人的青春。

對於瑪利亞(比諾什),海倫娜(瑪利亞)這樣角色,代表了每個女演員的噩夢——她不僅僅是一個在「舞台」上被西格瑞德所拋棄的弱者,且也是20年前,那個在演出後第二年就因意外而早早離世女演員。面對歲月,我們每一個人都被迫妥協,開始走下坡路,開始承受世界的遺忘。

衰老,這才是我們每一個人,也正是瑪利亞,試圖逃避,且最難以克服的心魔。

在錫爾斯瑪利亞的鄉間,瑪利亞與瓦倫汀娜避開城市的喧囂,時常一起在山間徒步、游泳。生活似乎如這裡極致的景色一般讓人怡然自得,卻掩蓋不了瑪利亞那陰晴不定的心魔。正如那壯麗的景緻「馬洛亞之蛇」一樣,雖美輪美奐,卻往往預示著糟糕的壞天氣。

在這鄉間的日子裡,瓦倫汀娜不僅是那個趴在沙發上拿著iPad刷著郵箱,提醒瑪利亞有雜誌邀請她參與「四十歲以上」女星拍攝活動的小助理,更是暫時扮演起了西格瑞德,幫助瑪利亞對台詞。只是,隨著排演的深入,如若不是瓦倫汀娜手中那本偶爾需要用於提示台詞的劇本,觀眾很快就發現自己越來越難以區分台詞和日常對話之間的界限。劇中西格瑞德與海倫娜這對僱員和老闆之間的情感糾葛,彷彿就是瓦倫汀娜和瑪利亞在影片中的真實鏡像。儘管在表面上瑪利亞仍停留在「年輕」的西格瑞德的世界裡,而對「中年」的海倫娜懷有深深的抗拒。但她對歲月所懷有的焦慮和逃避越盛,她就越發地像個情緒化的孩子,不斷索取著瓦倫汀娜在情感上對她的傾注與關懷;與此同時,瑪利亞也仍舊是那個隨時可以對瓦倫汀娜發號施令的僱主,即使她們二者之間似乎平等與民主的氛圍沖淡了這種明確的權力關係。但在類似於瑪利亞找不到香菸而對瓦倫汀娜大呼小叫的任性舉動里,仍舊潛伏著將瓦倫汀娜的耐心耗盡的危機。

這種危機的加劇在與她們關係相對位的三次徒步之旅中變得愈發明顯:第一次徒步/游泳之旅表面上輕鬆愉快,但瓦倫汀娜卻在事後聲稱要和攝影師約會。在一場伴以搖滾樂而顯得極度阿薩亞斯的運動鏡頭中,觀眾並不能確定這次約會是否屬實,但卻看到了那個像徵其精神不適的,在山路邊嘔吐不止的瓦倫汀娜。而對照她這次外出前後瑪利亞小心掩飾卻仍然藏不住的嫉妒(出門後,跑到二樓眺望;第二天早晨,偷窺穿著丁字內褲的瓦疲憊在床上熟睡),瓦倫汀娜精神空間的逼仄,並不難窺見。而當第二次徒步之旅,兩個人在瑪利亞固執地錯誤指引下,迷失在了歸途的暮色之中時,她與瓦倫汀娜的關係也已經走進了無可挽回的歧途。因此,當第三次徒步之旅,瓦倫汀娜在面對瑪利亞對其路線的無理質疑之後,徹底從瑪利亞世界中消失,也就不讓人意外了。

影片的另一條線索則來自於新版西格瑞德的扮演者——好萊塢當紅偶像喬安娜。儘管這個角色在影片的後半段中才真正的出場。但這個暗喻著瑪利亞的「過去」,同時也是她慾望指向的存在卻如幽靈般潛在地推動著全片的敘事。導演阿薩亞斯在電影中巧妙地借用了網路、電影和「現實」這三重媒介,一點一滴從瑪利亞和瓦倫汀娜這兩個不同代際視角的分歧出發,向觀眾逐漸拼湊出了一個經由現代媒體所重構過的想像存在。

一方面,她是瓦倫汀娜口中真實的,勇於做自己的青春偶像(導演借用了youtube視訊形式,令人信服刻畫了一個叛逆寶貝)。瓦倫汀娜甚至毫不避諱宣稱喬安娜是她最喜歡的演員。不禁讓人心生懷疑,力勸瑪利亞接下新版的《馬洛亞之蛇》難不成只是因為喬安娜將出演西格瑞德一角嗎?這自然引得已經對瓦倫汀娜日漸依賴的瑪利亞妒意滿滿反問,「比喜歡我還喜歡嗎?」對這樣一位即將取代她的後生,倍感威脅瑪利亞是既嫉妒又嘲諷的。這種嫉妒一方面源自於瓦倫汀娜對喬安娜的喜愛和維護;另一方面也來自於時間在女人心中埋下的毒蛇。正是這嫉妒的本能誘使著瑪利亞不惜藉著偏見的嘲諷來掩飾內心對歲月的焦慮。因此,在瑪利亞眼中,喬安娜只不過是一個畫著煙燻妝,缺乏古典藝術修養而以膚淺、叛逆的行為和言論博得青少年好感的爆米花明星。當面對瓦倫汀娜不遺餘力為其所主演的好萊塢超級英雄大片辯護時(難道這不也正是斯圖亞特或是莫瑞茲在為自己主演的「大片」辯護嗎?),瑪利亞則用止不住大笑宣明一個歐洲女「表演藝術家」(朱麗葉·比諾什)在文花上的優越感以及對這類商業大片的不屑。當然,她或許也忘記了,自己曾經也是依賴這些爆米花電影才獲得了國際性的知名度。

因此當喬安娜以優雅、聰明、討人歡心的少女形象出現在瑪利亞和瓦倫汀娜眼前時,對其真實不羈抑或是叛逆膚淺的想像都化為了灰燼。觀眾不難確信,瑪利亞對這個落落大方且對自己頗為「尊重」的後生是懷有好感的。但正如媒體所構建的偶象形像是虛幻不實的,這個乍看之下惹人疼愛的喬安娜,難道就不曾帶著面具嗎?

但無論如何,瓦倫汀娜卻去意已定。當作為國際巨星的瑪利亞褪去頭頂上各式各樣的虛名,而返歸為真實生活中那個獨斷、任性、情緒化而又依賴她人的具體存在時,她也僅僅只是一個在歲月面前迷失了的自我的普通中年女性罷了。或許可憐,但同樣也多少可恨。因此,即使離開瑪利亞意味著失去高收入和虛榮的工作平台,但是對於年輕的瓦倫汀娜而言,這又如何?

當瑪利亞一個人在威爾海姆意外離世的那個山巒上,面對著緩緩慢過遠方天際的雲霧,而高聲呼喊著再也不會回來的瓦倫汀娜時。阿薩亞斯以同樣的機位並配以卡農,重新製作了一部彩色版的《馬洛亞的雲現象》,在向阿諾德·芬克致敬同時,也見證了瓦倫汀娜在電影中化身為了另外一個「西格瑞德」。

而真正的「西格瑞德」還在倫敦等待著瑪利亞。因為喬安娜的情人小說家克里斯多福·吉爾(Christopher Giles,Johnny Flynn飾演)的妻子意外自殺。喬安娜再次被媒體推到風口浪尖上。在狗仔隊令人暈眩的閃光燈下,瑪利亞終於清楚的意識到,二十年後再度出演《馬洛亞之蛇》的她早已不再是這個舞台上最大的明星。就像海倫娜最終消失在了「馬洛亞之蛇」的雲霧之中,她也終將會被那些更加年輕、魅惑的「西格瑞德」拋棄在時間的洪流中。且西格瑞德(青春)轉身離去的瞬間是如此的殘忍而又堅決,就像影片中喬安娜助理向瑪利亞投來地,毫無保留的訕笑。

影片的結尾停駐在了那個「首演之夜」,但不同於卡薩維茨筆下那個喝得酩町大醉,在歲月的泥潭中徒勞而又絕望地掙扎的羅蘭茲。阿薩亞斯故事裡的女主角卻似乎以一種更超然的態度接受了時間按在每一個女人身上的命運。

是否應該接受邀請,出演那部「時間之外」的太空大片呢?對於,瑪利亞,生活畢竟還要繼續。或許,戲劇導演克洛斯是對的。西格瑞德和海倫娜,沒有誰是「第二個女人」,因為她們本來就是同一個人,是一個女人在歲月之中的雙重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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