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以公益之名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親愛的》本質上是一部公益片。評價本片的藝術水準，不能忽略它的公益性，因為導演期盼我們一併接受片尾的真實影像資料，包括眾明星如何研究原材料，以及被拐小孩父母的聯繫電話。但決定它本質的，並不是這些形式上的東西。公益片，和探討社會話題的電影之間有明確的分野，即後者提供話題和思考空間，前者明確地進行規勸：請一心向善。這是本片的起點和終點。一切的渲染，起伏，都在為這個目的服務。但是我不能因這一點而批評它。恰恰是在「公益」這把保護傘下，它呈現出絕大部份國產明星電影都做不到的誠實，哪怕這誠實是有侷限性的。

    本片對觀眾說，並非只有孩子被拐賣的家庭是受害者。提供相對複雜的觀察問題視角，留出思考空間，在藝術創作上本無需言喻，但在商業電影中往往遭到忽視，甚至蔑視。拐賣婦女兒童，在我們的社會語境中通常是一個非黑即白的話題，但《親愛的》倚仗著一個戲劇化的人物原型，嘗試著說了一句：看，她是人販子的老婆，她也是受害者，並且讓中國知名度最高的女明星來扮演這個受害者。相對於中國影視現狀，這其中的意義非同一般。在創作者紛紛自我閹割以體現成熟商業，政治素質的情況下，又有一個不一樣的例子出現了。當一些人說著「因為是陳可辛所以他可以」，「因為是趙薇所以她可以」的時候，心裡會有怎樣的挫敗感。無論多麼尖刻的冷嘲也無法掩蓋一個創作者的自知之明：希望我也可以。

    該說電影本身了。

    大量的哭戲是必然的，在這方面我不認為演員們浮誇或者過火，因為在本片所展現的境況中，如果非要體現「合宜」的隱忍和內斂，並不符合中國百姓的日常。我們能很明確地體會到演員們在表演，而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哭泣本身就有表演性質，這是合理的對應。強忍哭泣似乎總在旁人的勸解中顯得像一種美德，但是對宣洩的勸解，和宣洩本身的無可阻止，再到勸解者的無可奈何，這是我們面對悲傷的傳統儀式。當這個儀式，缺乏「勸解」這個環節的時候，往往代表真實情感壓過了對儀式化的需求。也許是過於把焦點和亮點放在黃渤和趙薇身上，他們承擔了最重要的哭戲，這些戲也是了解本片塑造人物手法的關鍵。最典型的是影片中段在警察局，事情有階段性了結時黃渤的大哭。在場者，包括他的前妻，並沒有參與這個宣洩感情的儀式，沒有勸解，而是給他留下一個獨自哭泣的機會。而趙薇一場相對應的戲，則是涉險爬上窗台和養女相見，雖然養女和她同哭，但是無法理解她的境況，趙薇在這裡的哭泣終究也是孤獨的。這兩處孤獨的哭戲把角色高度戲劇化了，在看到這裡的時候，我們很難記起在片頭，還有黃渤對路過的美女瞟了幾眼這樣的細節。因為高度的戲劇化渲染，把角色的市井氣消融了。這使得本片擁有了明確的，普遍的感染力，雖然犧牲了本來的一點兒人物寫實的苗頭。

    到了影片的第二部份，人物越來越戲劇化，越來越崇高。佟大為飾演的律師角色是個敗筆。突兀加入的幽默和個人困境，使得他像一個沒有經過深入思考的電視劇角色。不靠譜律師為受苦人討公告，是一個相當好萊塢模版的題材，影片依照這模版快速地構建他，但是已經沒有多少發揮的空間，包括他和趙薇的交流，都缺乏可信的元素。這和令一個我認為有缺陷的處理有關：如何使用音樂。本片讓我在兩個小時之內幾乎痛恨鋼琴和小提琴。毫無節制的煽情音樂，宣告並且壓迫了演員們所有賣力的情感宣洩。黃渤緊張了？小提琴！黃渤溫情了？小提琴！黃渤後悔，害怕，堅強，絕望了？小提琴！鋼琴！再來一遍小提琴。全片似乎只有開頭展現市井生活的一部份相對安靜。

    有趣的是，當片尾的真實視訊資料，提醒你本片的公益屬性的時候，這種對人物脫離現實的處理，反而更容易接受了。我想這可以類比為公益演唱會，感染觀眾情緒是第一要務，而《親愛的》這場演出有著足夠的誠意。

    全片讓我印象最深的，是描述主角參與的尋子團遭受挫折後，放生泥鰍和烏龜的鏡頭。這些鏡頭不特殊，而我之所以印象深刻，也並不是因為它在影片中起到的單純作用。毫不考慮生態的放生，如今普遍遭到批判，但正是這片刻的，易遭詬病的半吊子宗教儀式，成為尋子團所能集體訴諸的慰藉。電影需要展現這一點，沒有立場，沒有選擇。這些寫實劇情，和零星分佈的社會細節（如工地活動板房裡的民工），讓本片站穩了腳跟，讓它沒有從公益片降格為煙火秀。

    本片結尾的設計得到許多讚美，但我認為它要表達的東西，已經通過全片表達過了，並沒有成為總結或者昇華。就像一開始說的，我認為不能把片尾的真實影像資料剝離開來，它們才是真正的結局。更確切的說，我心目中的《親愛的》結局，是做為趙薇角色原型的村婦，笑中帶淚地展示牆上學生獎狀的那一刻。常常拿來抗擊煽情戲的冷嘲和驕傲，在這一幕面前沒有用武之地。本片的主創以戲劇化的方式，來為這一幕做出精神詮釋，並且搬上了全國院線，我只能感謝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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