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我看見一個蹲著的中國

1980年代初生產隊解散的時候，我的爺爺分到了隊裡的一頭驢。

爺爺短暫地做過生產隊的隊長，因為出工勤，幹活賣力，這頭驢是對他多年勞碌的獎賞。

因為這頭驢，我對爺爺一向敬仰有加。

我一直覺得在村里爺爺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

但爺爺有個習慣，他從來不和家裡人圍坐在桌上吃飯，即便是他的八個子女在年底時分從四面八方聚擾過來為他守歲，他也端起自己的碗甩開眾人，在門口一蹲，另一手捏只饅頭，獨自一人吃完。他偶爾會沖路對面的趙老頭和隔壁的張老頭笑一下，一般十幾分鐘之後也就吃玩了，將碗撂在一邊，幾個老人也並不說話，互望著一直蹲下去，天色漸暗直至一片漆黑。

現在爺爺已經過世，他留在我腦海中的印相是一個永遠的蹲姿。

在河北方言裡有句話，「累了，姑蹲一會兒。」用普通說話就是，「姑且蹲一會兒。」

雖然英文中也有蹲這個詞「squat」，但我從來沒在公眾場合見西方人蹲在路邊，在我走過的有限的世界裡，只在越南見過有人蹲在路邊。

中國人為何偏愛蹲這個姿勢呢?

這是一種最省錢的休息方式，甚至不需要一個小馬扎，只需將屁股坐在自己的腳後跟上。你看那中午吃飯之時，工地上一片片蹲著的人群；每一個城市的火車站廣場上，從來不擺放坐位，你目光所及，似乎一個個在賽著比誰蹲的時間更長。

蹲這個姿勢幾乎是供中國人獨享的。

1949年建國日前夕，偉大領袖毛澤東在中南海懷仁堂向世界宣告，「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

今天我們回顧歷史，確切的說法應該是毛主席從此站起來了。不過這種說法也存在一個瑕疵，因為即便是他，也沒有完全站起來。

蔣介石退守台灣之後，他在廬山為宋美齡修建的 「美廬」成為了毛主席的居室。這居室之中有一間近三十多平方米的洗漱間，蔣撤退之時並沒有將其中的美式美桶炸掉，也許是幻想著哪一天反攻大陸成功還可以再次使用，不過毛主席未經他同意將馬桶換成了蹲坑，那句話就是這樣傳出來的，「蔣介石是坐天下，而我毛某人是蹲天下。」

最高統帥都習慣蹲著，何況這片土地上的平頭百姓。

但蹲並不是一種優雅的姿勢，這是中國人傳統出恭的姿勢。

明眸善睞的趙薇是斷不會在公眾場合蹲下來的，但是村婦李紅琴在派出所里卻蹲得十分自然。被《親愛的》撩撥的涕淚橫流的觀眾和追查拐賣幫派的警察誰也不會想到要給李紅琴搬來一把椅子。

警察甚至也蹲下來靠到李紅琴身邊，「你真的不知道田鵬是被拐賣的？」

趙薇扮演的李紅琴睜著同樣的大眼睛，「嗯！真不知道。」

直到她四歲的養女走到她身邊，她也沒有站起來，在蹲著的時間她失去了拐來的田鵬和拾到的棄嬰。

踩著高跟鞋光彩照人的趙薇與屢被踐踏蹲著的李紅琴就是我們這個二元對立，城鄉混雜，分不清善惡的中國人形象。

這也是我們今天的現實處境，雖然不再跪著，但也還沒有真正站起來。

雖然還不是這個國家的主人，但也不再是奴隸，看似擁有了經濟自由，但還不能完全擺脫權勢。

每個人雖不友好，但也不是真正的窮凶極惡之徒。

我們甚至能在那個在影片中從未真正露面的李紅琴老公身上找到一點人性的美好，為了掩蓋自己無法生育的現實，他為自己的愛人偷了一個男孩，收養了一個棄嬰。

這個影片中的極惡形象，在李紅琴眼裡卻擁有普通人的情感，愛。

逃過納粹大屠殺的漢娜·阿倫特曾一再提醒世人不要忘記「平庸的惡」，因為相對於「極端之惡」，平庸的罪惡往往不易被人察覺，往往更殺人於無形。

這種平庸的惡在我們這一代中國人身上普遍存在，幾乎無處不在，無人可以擺脫。

包括這些丟失了兒女，被傷害的人群。

但在這無處不在的惡之外，在《親愛的》一片中我們更加不幸地看到了「平庸的善」，它是我們庸常世界普通人的情感，「本意並不想做一個壞人，只是考慮自己太多了！」

為了自己活下去或為了滿足自己的情感，他們不思考自己的作為是否對別人造成了傷害。

因為這「平庸的善」我們不知道是該恨他們，還是該同情他們。

蹲是一種鄉土記憶，我們這個民族基於土地的記憶太過深刻，對土地的依賴已經不知不覺。

那在香港隨地大小便的內地兒童，那與柴契爾夫人會談判過程中，擺在鄧小平腳邊的痰盂，都是我們鄉土記憶的一部份。

陳丹青說，建國60年，前三十年，整個城裡的人往鄉下去，後三十年，整個農村的人往城裡跑；今天我們的農村不像農村，城市不像城市。

我們沒有公共空間，沒有不可侵犯的個人自由，我們還不是這個世界成熟的公民，在中國沒有公民，只有人民。

人民面目模糊，沒有面孔，只帶給世界黑壓壓一片的壓力，是一群等待餵飽的生命，有時代表正義，有時代表愚蠢，在權勢者的手中，形象被隨意柔捏。

陳可辛在《親愛的》中讓我們可愛美麗的趙薇蹲著結束了整個影片的演出，那一刻趙薇飾演的李紅琴百感交集，她獲得了一個自己的孩子，為了有個孩子，她死去的老公傷害了一對父母和一個兒童的成長。

演片結束陳可辛也沒有讓李紅琴站起來，這個柔弱的鄉村姑娘自然還會站起來，為了她的孩子，她還要用她整個的生命去捍衛。

對於我們，沒有誰不想站起來，只是不知道抓住誰的手。

我們不喜歡今天的中國是一個蹲著的中國。

如果我們這一代能從上一輩蹲著的狀態坐起來，這個可愛又可恨的國家就已經很文明了。

如何評價電影《親愛的》呢？兩個字「揪心」，用馮小剛的話說叫「虐心」。

新世紀以來，我們的電影導演們不是沒有現實之作，《落葉歸根》、《三峽好人》、《天註定》，都在紀錄這個國家新的苦難與掙扎，但至今沒有一部作品像《親愛的》一樣，讓我們看到這個國家的人，如此糾結，如此重疊的情感和不知何處去的迷茫與困惑。

請中國導演集體向陳可辛脫帽致敬！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