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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時代--The Golden Era

黄金时代/穿过爱情的漫长旅程/萧红传

6.4 / 844人    177分鐘

導演: 許鞍華
編劇: 李檣
演員: 湯唯 馮紹峰 郝蕾 王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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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0-03 04:01:20

請自由一笑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10月1日去二刷《黃金時代》,開場前後面坐著的男生給他身邊的女生科普背景知識:蕭紅這個人文章是不錯,但為人我確實欣賞不來。據說她有一個孩子生下來就被她掐死了。女生:是嗎?是不是蕭軍的孩子?男生:對的。而且她和一個男人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懷著上一個人的孩子,和蕭軍在一起的時候就懷著孩子,和端木在一起的時候懷著蕭軍的孩子。女生:唉,那你還來看,還不如看《親愛的》吶。男生:但是是許鞍華嘛,我想看看她拍成啥樣。

話到這裡就結束了,影院黑下來,觀眾們最熟悉的廣電小龍搖擺著閃著金光,宣佈這部長達三小時的電影開始了。

1、
許鞍華為什麼要拍蕭紅?
很多人在問這個問題,拋開文學來看蕭紅的一生:流亡過不少於七座城市;跟隨過四個男人;拋棄過一個孩子;另一個孩子死因成謎;不能排除生活最艱苦的時候曾賣身維持生計的可能性……有了解她經歷的人評價這是個「腦子不好的女人」,不能理解為什麼一名成功的女性導演、一名知名編劇,在明知很有可能吃力不討好的情況下,非得執著地選擇這樣一個女人來拍。

許鞍華自己說的原因是:蕭紅的問題就是我的問題,把蕭紅的問題弄清楚了,我自己的問題也就清楚了。
許鞍華會面對什麼問題?
47年出生的導演,年輕時留洋學電影,回香港投入電視大戰的海洋,1979年開始拍長片,所謂「香港電影新浪潮」中的唯一女性,有一群野心勃勃想要改變香港電影的小夥伴。將近四十年過去,小夥伴們從商的從商,退休的退休,就她和少數幾人還在拍著。她是最窮的,徐克可以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了,她還一直為著找錢的事情發愁。
一直和母親住在一起,一生沒有緋聞,被問快七十歲的現在是不是她的黃金時代時呵呵笑著說:我覺得是吧,以前拍戲總有人問我是不是要追組裡的男同事,現在終於不會有人這麼說了。

這樣的導演,和蕭紅會有什麼樣的共同問題?

2、
蕭紅面對什麼問題?
之前說蕭紅「腦子不好」的人,指出她總是會和不能照顧她的、會在關鍵時刻丟下她的男性在一起。
是的,選擇一個好男人,就是所謂的女人的一等智慧,連我爸都在教訓我時跟我說:找什麼樣的工作有什麼要緊的,你的頭等大事不是這個,明白嗎?
封建社會裡「有幸」成為「妻子」的女人,由父母或長兄來決訂婚姻,蕭紅生於民國伊始的1911年,20歲上下的時候反抗家裡安排的婚姻,和表哥私奔到北京,被拋棄後回呼蘭河老家,為了面子父親連夜舉家遷往阿城鄉下。
電影裡,冰雪覆蓋的夜色中,搖擺的騾車上,蕭紅的表情沒有一絲悔意,絕非柔順地服從了命運。
而後她投奔了被自己背叛過的未婚夫,這個男人的家族有一定的地位,也有一定的財力,故而可以負擔兩人的生活。後來,應該是家族切斷了對倆人的經濟供給,某個夏夜,未婚夫毫無徵兆地離開了她。
接下來就是蕭軍,蕭軍於困厄中拯救了她,發掘了她的才華,將她帶進文壇。但作為一個大男人,蕭軍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女人在文學上的成就比自己更高一籌。於離亂中,相信自己的價值在於戰鬥的好武的蕭軍,與甚至不願為了亂世中國家救亡而寫作的、專注於個人創作的蕭紅,分道揚鑣。
再接下來是端木,與蕭紅在文學上最合拍,性格卻懦弱怕事,屢次拋下分分鐘會有生命危險的蕭紅離去。
蕭紅生命中的男人們,才能心性不過如此。她應該是看不起大部份的他們的:不為被初戀的表哥拋棄而哀傷後悔;跟隨未婚夫來到大煙館,被門口的年輕男人當妓女來調戲,她的眼神裡也只有譏諷;大著肚子在戰亂的武漢被端木拋下,人家問她「端木怎麼不帶上你?」她嗤笑一聲:「我幹嘛要他帶啊?」在重慶時,蕭紅在桌前回憶著一兩年前和蕭軍一起與魯迅的相識,此時時移世易,身邊的已經是端木,她回頭看端木的那一眼,絕不是充滿新婚的柔情蜜意的。作為一個已經歷寫作的作家,她甚至不將自己與他們的感情寫進文章里。
然而她的生命又必須依附於他們,只因為社會的規則是他們寫下的,時代沒有貧窮的女性作家自給自足的空間。同樣生為女作家,白朗和梅志都依附於丈夫而活;丁玲則必須像個男人一樣,抹去自己的女性特質而活得風生水起。
所以,還能說蕭紅腦子有問題嗎?她只是太餓了,只能躺在徒有四壁的小床上,聞著四鄰飄來的飯菜香,等著郎華帶著麵包回來。
而即便是這樣的困頓,在她的筆下也幻化得充滿生氣和天真活力,她彷彿就是荒誕和反諷本身。

3、
所以說許鞍華和蕭紅和我們面對的問題是什麼?
也許是在這種別人制定好的框架里如何堅持自己的理想、發揮自己的才華吧?
也許是如何在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緋聞會比文字更讓人感興趣、別人會更願意相信自己是為了追組裡的男同事而拍電影而不是真的只是愛拍電影,的同時,笑一笑,堅持自己的創作吧?
也許是如何克制住自己在知道自己失去一個好職位只因同齡的未婚男青年不會有為生孩子請產假的風險時不要當著HR的面呵呵一笑吧?

女人們仍被教育著:男人出軌嫖娼是符合自然規律的,為了家庭和諧和孩子教育是要隱忍的;穿著妖嬈上街是不對的,被強姦猥褻是活該的;失去貞操是可怕的,被強姦了是肯定會帶著全家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的……
男人在妻子懷孕時出軌司空見慣,女人懷著前男友的孩子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就會連帶這個新男友一起,被當奇葩取笑了。
號稱國富力強的如今和蕭紅那牢籠裡的黃金時代有什麼不同?
人們總是慣於不加思考就施以評判。缺乏善意、尖酸,都不是最大的問題,愚蠢才是最大的問題,最終導致了害人害己而不自知。

4、
十多年前我讀高一的時候,每天都和前座的男生吵架,吵架的主題永遠是封建社會的妻妾制度。男生的觀點是古代時婚姻有很多種功能,古代女性可以從事的職業非常少,婚後必須依附丈夫而活;而且古代的男性是有傳宗接代、開枝散葉的社會責任的,娶妻再納妾是為了自己的社會角色,愛情多半不在其中;古代男性最容易發生靈魂共鳴的地方是青樓,與多才多藝,彼此不負有生育義務的妓女間,建立平等的愛情關係。
作為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當時我自然是不能忍受這種說法的,我的觀點也不用贅述,無非是抨擊男人自私,只為自己考慮,不顧女性感受之類。
後來跟這個男生決裂了,人生唯一一次因為三觀問題跟人決裂。
年紀太小了,不理性,不懂得客觀地表達對一件事情的看法,和自己是否要選擇那樣去做,是不一樣的。
妻妾制度表面上已經被文明的法制社會廢止了,而實際上仍是:有權或有錢的男人(達官貴人)堂堂地有妻有妾;自認為有知識有才華的男人(秀才)有妻子也有紅顏知己;一般工薪階層的男人(百姓)有一個妻子,並對上述兩種人羨慕嫉妒恨;大批文化程度低的農民、社會閒散人士打著光棍。
憤怒也改變不到事實。
佔有大部份資源的少部份人,總會制定規則與潛規則,將自己現有的資源來保護,並方便攫取更多資源(法律也是這樣誕生的)。到這個層面,討論的只是壓榨,和性別已經無關了。

5、
除了蕭軍和魯迅以外,其他男人對於蕭紅的意義類似。
先說說蕭軍。
二蕭第一次見面,蕭紅形容憔悴,頭髮乾枯而凌亂,面色泛青,嘴唇開裂,背著和落跑的未婚夫共同欠下的600元巨債被關在東興順旅館,還懷著孕。連馮紹峰都說:我演蕭軍,需要解決的第一個問題是,我為什麼會愛上她啊?
一開始蕭軍在蕭紅狹窄的房間裡手足無措,後來無意間翻到蕭紅的畫和詩,感受就不一樣了。此時電影插入了二人情深意篤時居在商市街,蕭軍在蕭紅身邊寫文章回憶二人相遇這一幕,螢幕上放大的蕭紅特寫眼睛下有濃重的青影,鬼氣森森,一雙眼睛要看到人心裡去,比起美麗,更恰當的描述是滲人,而年輕的蕭軍感情充沛地寫道:我面前的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美麗的女子。
蕭紅用自己一雙巧手為蕭軍縫衣做飯,打掃房屋。在挨打之後仍陪他出席社交場合,輕聲細語地為他解釋、掩飾。
蕭軍當然是蕭紅一生中最重要的男人,畢竟她的一生這麼短。關於蕭軍對蕭紅的感情,馮紹峰說「蕭軍這個人的愛情哲學是邊走邊看,見一個愛一個。」李檣說:「我們願意善意地、一廂情願地替蕭軍去認為蕭紅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女子。」這樣的一廂情願,在蕭軍與真正的妻子王德芬結合併養育了八名字女、白頭到老的事實面前,也顯得頗無力了。年老的蕭軍回憶著年輕時這段情事不可不說溫柔,既因為一個大男人的憐惜,也因為蕭紅的傳奇——八十年代蕭軍到香港,還找到為蕭紅採訪了駱賓基和端木蕻良的人,問他為何不來找自己。
不得不為蕭紅感到不值,同理還有最近常被拿來和她對比的張愛玲,所謂愛一個人就為他低到塵埃里,莫非真是女人的軟肋?
但這選擇只要是自己做出的,就是值得的、自由的,旁人又何敢置喙?
在相偎取暖的東北,二蕭窮困潦倒時,蕭紅對自己的才華沒有認知,有一次她問蕭軍:「你看上我哪兒呢?」蕭軍說:「你的才華啊!」蕭紅追問:「那如果我沒有你認為的那種才華呢?」
此刻一個偉大又脆弱的作家被還原成了一個普通女人的樣子,她取來蠟燭,擺在床頭,噙著淚寫下《棄兒》,寫被她送人的第一個孩子。而在她和蕭軍的愛情死去後,她選擇拋棄了(也許是殺死了)自己的孩子。
也許還因為她早已預知了自己的命運。

再說說魯迅。
蕭紅的父親對子女和家人冷漠疏離,教會她人間的「愛」的,是她的祖父。蕭紅人生中最斑斕的一段時光,就是和祖父一起在老屋的大院子裡玩耍的時候,電影裡祖父去世那天,玩耍歸來的小蕭紅跑進停著祖父遺體的房間,被父親一腳踢到地上,看著父親冷峻的眼神,她知道,天堂已遠,自己從此被孤單地拋進冷漠的人世中了。
同樣的悲痛,在魯迅先生逝世時發生,我想蕭紅對魯迅是有那種對祖父的依戀的。中學語文課本上節選的《回憶魯迅先生》開頭一段,蕭紅寫魯迅品評她的紅衣服,被電影放在了魯迅逝世、二蕭分手,蕭紅與端木暫居重慶,準備南下香港前的一刻。蕭紅已經知道自己「必將孤苦以終老」了,回憶中的這個場景,卻斑斕明媚的不像話,這樣的明媚,在電影中之前有魯迅的段落里,從未出現。

這一刻已是蕭紅生命最後的華彩,從此以後,她不可避免地走向凋零。用李檣的話說「香港是蕭紅離死亡越來越近的地方,也是她離文學越來越近的地方」「她生命中的一切道路都走到了盡頭,彷彿只剩文學創作的權利了」。

6、
歷史中的蕭紅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而在電影中,導演和編劇悲憫地讓蕭紅始終知曉自己的命運。
影片一開始,黑白色的蕭紅便對著鏡頭講述著自己的生卒年月;蕭紅在山西民族革命大學和蕭軍爭吵時,就對他說:「我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我只想找一個安靜的環境好好寫點東西」,此時蕭紅27歲,年輕壯健,如何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重慶碼頭告別好友白朗,蕭紅說:「朗,我祝你永遠幸福」,白朗說「我也祝福你」,蕭紅臉上又掛起那絲譏諷的微笑:「我嗎?我的命運不是明擺著嗎,我將孤苦以終老。」
這也是許鞍華和李檣給予蕭紅的善意吧。

全片我最愛的鏡頭,是大肚子的蕭紅沒有趕上去重慶的夜班船,摔倒在武漢碼頭爬不起來,就勢暈了過去。再醒來時,月亮從烏雲遮蓋中穿出來,身在困窘中,本應憂慮煩躁的蕭紅,嘴角竟然有了一絲微笑。這個鏡頭和深深留在我記憶中的《姨媽的後現代生活》中,姨媽住院時,窗口升起一輪巨大到詭異的金黃色明月的鏡頭,重疊了。
一個女人來到了這個時候,終於獲得心靈上的自由,從此無論生往何處,死往何處,不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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