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的死路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卡迪有一匹叫「救贖」的騾子，一匹叫「多蘿西」的母馬。嫁給醫生身在紐約的姐姐也叫多蘿西，多蘿西是卡迪的夢想。
影片可以捋著兩位主角分別剝出兩條生命印跡：布里格斯得到救贖和卡迪走向幻滅。「救贖」跟著送鄉隊伍完成任務，還留在了康阜的東部；「多蘿西」帶著夢想途中夭折。兩位主角並駕齊驅，在同一條路上走向截然相反的結局。

貧瘠土地，人性和水一樣瀕臨乾涸。環境惡劣，男人本應當承擔更多，大概也的確如此，因而女人們在西部拓荒時期徹底變成男人們的附庸，女人的任務就變成繁衍子嗣，以及像貨物一樣供男人挑選。從其中一個瘋女人的丈夫沒日沒夜要求妻子生孩子可見一斑。所以早婚是當地當時的風俗，卡迪由於不需要依賴男人（表面上看是這樣），被視為異類。
但當天災降臨，環境惡劣嚴酷把男人的脊樑也摧毀了，男人們只能勉強活著，無力顧及自身以外的事，包括他們的妻子和孩子，他們的家畜，他們應盡的社會責任，以及他們的男性尊嚴和身份。男人垮了，女人更無依無靠，於是瘋了。第一位被帶走的女人的丈夫追著馬車問呆滯的妻子「你還愛不愛我」，顯得荒唐蒼白——一個無力周全家庭的男人有什麼資格問妻子還愛不愛他？他甚至不願意承擔起送妻子回鄉的責任。男人被迫獨善其身，家庭破碎了還在索取已經無意識的妻子的愛情，完全忘記了應當給予的基本保護。卡迪此時似乎將整個西部戈壁上悲慘的擔子都抗在自己肩上了。
這是一個反英雄式的、悲情英雄式的故事。卡迪在大部份戲裡都像個男人，除了她彈琴、梳頭和要求被愛外，劍眉緊縮，雷厲風行，比故事裡所有男人更幹練果敢，但影片在適時處提醒了觀眾，她畢竟是個女人，她有著喜歡音樂的小心思，憧憬雙宿雙棲生活，她也逃不出時代賦予的女性悲劇。她骨子裡不願意成為異類，渴望回歸到普通女性中間，渴望被愛，甚至不惜用物質交換，不惜投懷送抱，這種妥協與她本人堅挺的形象相反，一個矛盾體躍然而出。可是男人們無能卻貪婪，軟弱卻虛榮，像乞丐般活著還放不下大男子主義。卡迪的強勢如同西部凜冽的風沙，讓男人們感到被冒犯。她的善良堅強反而變成不隨大流的負面品質，即便承擔起送鄉人這樣艱辛無私的任務，也幾乎得不到任何讚許。濁世間沒人瞧得上清高的卡迪，雖然影片告訴觀眾的恰恰是，這些懦夫沒人配得上卡迪。可卡迪仍在苦苦尋覓，她扛得起一切，卻承受不起施捨來的生理行為。卡迪是兩面人，一面剛強不屈，一面茫然侘傺。又一次因善良和倔強險些葬身荒野後，夜深時分，疲憊的卡迪終於褪去了男人裝束，當她徹底妥協，不僅踩碎了一副尊嚴面孔，也踩碎了生命的砥柱。她賴以活下去的理由被自己踐踏，所以茫然徬徨的一面再也撐不起生命坍塌。卡迪征服了讓男人稽首女人發瘋的西部荒原，卻倒在了所有男人女人唾手可得的床笫結合間。她比男人更強，但她寧願作個瘋女人。
男人逃避責任，女人逃避自己。

《莊子》有篇關於井蛙的寓言，說在井裡怡然自得的青蛙聽老鱉講起東海之汗漫廣闊後，悵然若失。寓言雖意在諷刺管窺蠡測夜郎之輩，可是老鱉也實實在在用全新世界觀摧毀了一個青蛙的快樂生活。
每個人都有要去的地方，哪怕荒唐，哪怕埳井之蛙，哪怕魔鬼，哪怕瘋子，只有英雄無歸宿。兩位主角送鄉路，也是迷失途。卡迪在荒野絕望的遊蕩終於循著火光找回去，發現自己根本其實還在荒野遊盪，她的浪漫主義世界觀被蠶食殆盡；布里格斯起初入生蕪劣和極簡，鷦鷯一枝，狗苟蠅營，頓悟後卻如同《莊子》那隻井蛙，「適適然驚，規規然自失也」。
英雄故事值得書寫，世人所愛者，一為過程偉大，一為結局悲涼。
現實矛盾往往立足於無知下的安逸，和求知中的艱辛。這也是物競天擇，文明進化的規律。眾生樂於無知安逸，只有英雄獨自背負著種族進步，以犧牲為代價。
然英雄從來寥寥，世人固渴望偉大，卻更害怕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