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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沖

2014-10-19 07:19:53

刀鋒上的愛情


  艾尼斯
  
  
  
  那年夏天,我們曾一起牧羊。
  
  記得所有的時光都像琥珀。天很藍,水很清,你在雲朵下面吹口琴。聲音輕噝噝的,像呻吟,像嘆息,像藏著某些幸福的疼痛。羊群很乖,它們不來打擾,它們在琴聲里輕輕走,穿過我們的馬蹄,斷臂山的花朵,和那些刀鋒般的愛情。
  
  有時候,山頂會下雨,打在鐵皮罐上,闢辟啪啪,像溫柔的亂世。我們在一起,躺著,想著同樣的心事。
  
  斷背山!
  
  傑克,那是我們的斷背山啊!
  
  石灶上燒著豆子,罐頭,也有時候是鹿肉。火苗映著你唱歌的臉。你唱「末日應該遇上你,水上行走的耶酥,帶我去......」
  
  那天晚上,我們喝了許多酒,說了許多話。我告訴你我的童年,和殘缺貧困的家——這些,本來都是我最深的隱傷,但我在你面前不能控制。
  
  你把我留了下來。在你的帳篷里,我們遇到了誘惑的蛇,它引領我們,走到世俗的另一端。
  
  傑克,我們到此為止!
  
  你沉默,眼睛裡有模糊的憂傷。我心裡一陣顫抖,我們都是好人,可惜命運太壞。
  
  那天在山腳。我看見被山狗咬死的羊,腹部豁開,乾涸的血塊糊滿了創口,彷彿神的警戒。我心生退意。可是,回到帳篷,我們又忍不住相吻,做愛,欲死欲仙。我彷彿看到自己由淺入深,沉入某片海水。
  
  夏末的斷背山長著茂盛的青草,我們在草地上打鬧,親吻和擁抱,就像伊甸園——我那時就有預感,從此以後,生命再無美景。沒想到是真的。
  
  八月的時候,山岡下了一場雪。
  
  那個清晨,你對我說,你要走了。
  
  雪後的黃昏,我看著你的車子越走越遠,心裡難過,在一堵矮牆的陰影里,抑制不住地失聲痛哭。
  
  我知道,有些東西和你一起走了!
  
  下山以後,我和愛瑪舉行婚禮,生下兩個女兒。在生活里營營逐逐,我本以為,我應該可以忘記。可是,當你從德州趕來,站在我的窗下,我就知道了,我完了。我們開始象偷糖的小孩子,秘密約會,去遠方騎馬,遊玩,帶上豆子去烹煮,希望能做出當年的味道。
  
  傑克,你知道嗎?這時候我幾乎能嘗得到空氣裡的甜,和苦,象糖衣包裹的藥。
  
  「艾尼斯。我們可以活得幸福——我們買下一個牧場,一起經營,好不好?」
  
  我沒有說話。
  
  我想起來,少年時我在村子裡看過一對同性同居者,他們在死後被人用繩子綁住陽具,拖著屍體奔跑,直到陽具斷開。我知道,這個世界是容不下異類的。
  
  傑克,請原諒,我不能跟你走!又能走去哪裡呢?這個人間這樣廣漠,可是,它沒有地方可以容納我們的愛情。
  
  「艾尼斯,我想你想得痛不欲生!」
  
  「艾尼斯,但願我懂得如何離開你!」
  
  「要是不能在一起,叫我如何忘了你?」
  
  傑克,在愛面前,我們如此相似,你熱烈,我絕望。世俗與傳統太過強大,還是遠遠地想念吧。抗拒不過,只有學著順從,即使痛苦無比。
  
  我的女兒一轉眼就已經長大,有一天她站在我的門前,說:「爸爸,我要結婚了!」我忍不住感嘆,一晃二十年過去了,我們都老了,傑克。可是這時候聽到關於你的噩耗,你忽然走了,因為一場意外(我大略猜到,大概是你妻子知道你與另外女人的姦情後而使人暗殺)。
  
  我的眼前一黑,世界垮了下來。
  
  去閃電平原,你的家,和你父母說起生前的你。他們告訴我,你一直有個好願望,想接下父親的牧場經營,和我。可是,終於沒有實現。這世界太多的無可奈何,就好像你的骨灰不能聽從你的遺願,安放在斷背山,而是遵從祖訓撒入祖墳。
  
  傑克,在守舊而強大的世介面前,我們如此無力又渺小。
  
  回家的路上,西部的草野已經萎黃,無垠的枯色,彷彿回應我無垠的悲傷。我忽然想到一句話:
  
  世界是刀鋒,我們是人魚,愛情是舞蹈。
  
  
  
  傑克
  
  
  
  那個清早,你低著頭,站在俄懷明州的天空下,抄著口袋,一聲不吭。我從反光鏡里看你。在雲朵的包圍中,你像一個睡在棉花床上的孩子——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興趣盎然。
  
  「傑克吐斯德!」我伸出手。
  
  「艾尼斯!」
  
  你的聲音低抑,但好聽,象從緊閉的絲帛中溢出來一樣。
  
  後來,我們一起騎馬,牧羊,伐木,提水。羊像流動的花朵在斷背山開放,雲朵像靜止的羊群在天空思索。樹木被風捲過,像一台樂器一樣,發出好聽的聲音,即使在冷的夜晚,也分外迷人。
  
  斷背山日暖夜涼,天容易黑。我們用粗糙的鐵罐,煮粗糙的豆子,睡臭烘烘的帳篷。然後,我下山看羊,你留營,如此往復。
  
  有一天我發牢騷,說天天下山太辛苦。
  
  你低著頭,說你不介意睡外面。我的心裡一動。
  
  你回來的時候滿身疲憊,提著一壺水洗澡,我沒有回頭,卻依稀在那一片綠色光影中,感覺到一團明亮的火,霍霍燒著我的觸覺。
  
  那個夜晚,我們都喝多了酒,走不動路,蜷在一起。後來,我們交合。那是第一次。帳篷外的火熄了,風一直在刮,我聽到一些東西被打破,碎落在我們的身體裡。像一種結束,也像一種開始。
  
  離開的那天,斷背山下了雪。
  
  你坐在山坡,一動不動。我掄著套索去套你的腳,「走吧,牛仔!」——我想,若是人世的諸多物事都能像套羊一樣,套中即得,那該多好。可是,現實與願望總是背道而馳,好比我們的未來,我就拖不走,也套不住。
  
  那一刻,我十分絕望。
  
  艾尼斯,屬於我們的,只有一座斷背山!
  
  臨走的時候,我們揍對方,揮霍著所有愛恨。你鼻血橫流,我也眼睛紅腫——既然什麼也留不下,甚至是虛幻的諾言,那就留些疼痛的記憶吧!
  
  下山後在德州競技,遇到當地最美的女子——羅蓮。我們結婚,生子,一如你,開始循規蹈矩的生活。可是,關於斷背山的回憶卻像我的呼吸,怎麼也停止不了。
  
  第二年,我回去找你,你不在。再輾轉,才知道你在利華頓。
  
  我欣喜不已,給你寄去明信片:24號我將來利華頓!
  
  艾尼斯,你不知道,我見到你時,一場春天就來了。我們相擁,相吻,相互纏綿。我知道,我們是忘記不了彼此的。
  
  此後我們一起去郊野,試圖在蒼藍的天空下尋找和斷背山相似的記憶。黃昏,我站在帳篷前,暈暈欲睡。你從後面攬住我,輕聲說:「別像馬一樣站著睡著了!」然後哼起歌曲,象小時候媽媽對我做的一樣。艾尼斯,你不知道,我是多麼地想與你在一起,一生一世,而不是短暫偷歡。
  
  收到你離婚消息的明信片,我一躍而起,開著車子去看你。從德州到利華頓的一路上,我唱著《大路之王》的歌,心情高揚,彷彿在雲端。我以為,幸福離我們越來越近了。可是我沒想到,你站在你的女兒們面前,對我說抱歉。我不會強求你,只是利華頓的風,一直吹,吹到了我的心臟深處。
  
  艾尼斯,你大概不懂得,我是多麼的愛你!只要你願意,我們可以在天涯的某個牧場,放放牛,吹吹風,曬曬太陽,無憂無慮,朝斯夕斯。
  
  這人間還有什麼歡娛可言?形如過場的婚姻,無趣的日子,庸碌的生計,都令我反感而厭惡。艾尼斯,每次你問我好不好,我總說好。
  
  可是,你知道嗎?事情的真相是:我想你想得痛不欲生。
  
  那一天,我們爆出一場爭吵,因為我告訴你我曾去過墨西哥——那個有大量的同性戀者性服務的城市。你憤怒,說會殺了我。
  「艾尼斯,但願我懂得如何離開你!」
  
  後來,我想清楚了,真正的離開,只有一條路。但,請不要為我擔心,死亡也許對於我是好事。
  
  只是啊,艾尼斯,請原諒我的倉促退出,留你獨自迎對。
  
  
  
  
  斷背山的愛情
  
  
  
  我不知道斷背山為什麼這麼美。
  
  藍天這樣低,低到馬蹄之下,雲朵擦著肩膊,山峰秀美,萬物都是戀愛的形狀。這樣的地方,除了牧羊與交 媾,還適合作什麼呢?
  
  斷背山又迎來了一個夏天,這個世外,除了阿魯達,誰也不知道斷背山上來過兩個英俊的男孩,他們一個不羈,一個內斂,一個明媚,一個憂鬱。
  
  他們的名字是傑克和艾尼斯。
  
  有人自山頭打馬而過,追趕一群雪白的山羊,馬兒悠悠,羊兒默默,他們微笑著,穿過斷背山的山崖,和樹林,鳥與水流在他們的背後唱歌,夏天的花朵開了一地。
  
  或許是寂寞,也許是艱苦,也或許是太愛對方了,他們向彼此的身體伸出安慰的手。那個七月的夜晚,斷背山冷風蕭蕭,野火映著他們的肉體,和愛情。
  
  從此,他們白天放羊,晚上交 歡,在草地上撲摸滾打,燒火煮豆,搗衣,獵鹿,一切的一切,成為針尖上的天堂,日子戰戰兢兢,卻快樂得靈魂出竅。
  
  人們許多時候都甘於自我催眠,只要現實不逼近,便一直諱疾忌醫。
  
  斷背山成了他們愛情的發源地,和培育的溫床,在這裡,他們越走越遠,越走越難。一條寒光凜凜的路在你們腳下鋪開,就像刀鋒,而你們裸著雙足。
  
  但是,終於離開斷背山。
  
  他們在山腳分別,傑克流著眼淚,艾尼斯失去聲音——這一刻是一種預示,他們的下半生,將一直被愛折磨,聚少離多,悲哀漫溢,幸福如同飲鴆止渴,杯水車薪。
  
  果然,在強大的壓力之前,你們患得患失,欲迎還拒。直到傑克倉促地離開人世,這個過程才有了盡頭。然而,艾尼斯仍在餘恨中輾轉,在回憶涼薄的床上,舔舐生命里所有殘缺與傷口。
  
  傑克留下了兩件陳舊的衣裳。這是他與艾尼斯在斷背山穿過的衣物,記錄著回憶,記錄著愛情。
  
  他知道他的用意:請相信,你一直是我生命里最綺麗的珍藏,和最柔軟的憂傷。
  
  只是,傑克離開後,艾尼斯的世界裡,瞬間枯黃了。
  
  鏡片就這樣結束了,我久久難言。不得不承認,我被《斷背山》深深打動,不能自己,幾乎要哭泣。記得七哥曾說過,他喜歡電影中有優美的畫面,和真誠的鏡頭——這兩者在《斷背山》中無疑都達到。
  
  當曠遠又荒涼風景流過視野,我被感動,以及驚艷!而鏡頭,同樣不忸怩,真摯得像訴說。透過《斷背山》的細枝末節,我看到生存,看見死亡,看到觀念與本能的沖能,看見壓抑與糾纏,看到愛,看見生命無以言說的悲哀。
  
  曾看過張元的同性戀題材的電影《東宮西宮》,那是一個晦澀而壓抑的電影,阿蘭種種病態的表現讓人髮指,整個電影我都在心驚肉跳。說實話,我出於本能地排斥那些畫頁與人物,覺得如此陰暗而病態,實為常人所難容——人,不論觀念如何超前或者落後,都得自尊自立,方能在他人眼中站成獨立的風景。阿蘭為千夫所指,我們也只有哀其不幸,恨其不爭了。
  
  然而,《斷背山》裡的愛情卻讓我感覺純淨。都是乾淨健康的男子,思想與行為與常人無異,惟一與常理相悖的,只是愛人與自己同性別。可是,愛是神聖而自由的,倘若連這點權利也要剝奪,那麼,神的子民還有什麼理由存在於世?
  
  我一直希望任何愛情都可以得到祝福,雖然有些愛,在法律意義上不能站穩足跟。但它們同樣發自內心,同樣熱烈,同樣欲生欲死,彷彿懸崖上的花朵,刀鋒上的舞蹈,危機四伏,算盡機關,但還是頂著全世界的壓力開放。就為這點艱險,我們也應該停下咒罵的嘴巴。
  
  (寫於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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