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沒有歸處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上週看的電影，許許多多片段在腦中揮之不去。花了一週時間循環聽原聲，才意識到自己比剛看完時所意識到的還要愛這部電影。
不為人知的隱秘才華，不見天日的個人地獄，落空的父子情，悔恨的父親面臨自我救贖與成長，中年危機的無奈與坦蕩知天命，人與人之間的失落與糾葛，人生因理想而形成的交織與離散，還有音樂，相當相當好的音樂，配合併未用力過度的煽情與平淡敘事，樁樁件件重擊心房。
觀影途中罕見地不斷出神，問起自己很多what if 的問題，如果當時沒有發生那件事，劇中他們的人生，更多人的人生，會變得怎樣的不同。
影片一開頭，是在北美某個再尋常不過的大學寢室裡，走廊里一堆男生在嬉笑打鬧，而在其中某個安靜的寢室裡，一個年輕男孩戴上耳機掃著吉他，對著筆記本前的話筒架神情投入而小心翼翼地錄歌，以一種生怕門外同齡人的喧鬧來打擾攪局的姿勢。
他自成一個小宇宙。
男孩皺著眉頭輕輕地唱著，我是asshole啊。一臉認真。惹得螢幕外的觀眾都笑了。
然後一切急轉直下。
男孩死了，佔據了那段時間大部份的新聞頭條，滾動播出救護車前白布幪上的屍體畫面和媒體大呼小叫的血腥字眼。
很多事情隨即發生劇變，男孩的那個看上去既風流倜儻也很asshole的父親因為失去兒子的打擊，丟了工作，拋棄了房子和豪車，搬到湖邊的遊艇里獨自過活。從一個西裝革履笑容英俊的somebody，成了一個格子襯衫牛仔褲鬍子拉碴的建築工人。
無數個深夜，父親撫摩著兒子的遺作歌詞本，一遍又一遍，戴上耳機聽兒子錄的demo，輕輕地在心裡跟著吟唱。
然後在某個心灰意冷的夜晚，他背著吉他飲醉了足夠多的量，在一個小酒吧演出簿上籤下假名，坐在那個小木舞台上彈起他兒子的歌。他唱，That I wanna go home.
家？哪裡還有家。
台下沒有人注意他，人們喝酒嬉笑，當他是尋常夜晚裡出現在喧鬧酒吧里可有可無的背景音。除了一個羞怯而熱情的捲毛小哥，手中啤酒忘了喝，看著台上的他目不轉睛。演出在底下觀眾不置可否的氣氛下收場，他背著吉他失意來落寞去，未曾想捲毛小哥追著醉得走不穩的他出了酒吧，眼睛發亮地說喜歡他的歌。
然後接下來的日子，小哥無視他的意懶，努力克服著自己嚴重的社交膽怯，一大早帶著咖啡和甜甜圈敲他遊艇的窗戶去遊說他，堅持要與他做組合同台合唱。一來二去，居然就加入了另外幾個年輕人一起成立了一個樂隊。儘管他再三強調，要玩band我已經太老了。
管他半推半就還是被捲毛小哥的熱情抑或想讓兒子的遺作為世人所知的心願推著走，他們開始唱著他兒子的遺作，在那個小酒吧的舞台上發光發亮，台下開始擠滿了為他們歡呼吶喊的人群，鼓點陣陣，嗓音清亮，吉他嘹亮。
這把年紀，居然就這麼和一群熱愛音樂的小鬼們搖滾了起來。
這就是雨後的陽光重新灑向了生命？這就是遲到多時的，人到中年才姍姍來遲的音樂夢想？這就是塵封許久的那些兒子寫的歌終於可以獲得的掌聲？
這就是人生終於步入的正軌的信號嗎？總算可以重新啟動起來，意氣風發上路了？
可是人生根本沒有正軌。每個人都在辛苦地汲汲營營，背負著各自的地獄前行，稍一不小心就會側翻在路邊，或者死掉，沒有第二次機會重來。
人生，它從來沒有正確答案。
若你因某事閃耀，會有人為你鼓掌。但是僅此而已。大幕一落，冷風吹過散場的街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做。
做疲了之後，認可變得不那麼重要，餬口才重要。稍微好一點的，享受生活才重要，因為人生還有許許多多的其他功課需要修補和療傷。
台下再多的尖叫與擠爆小酒吧的聽眾，被人生的陰翳籠罩許久的父親，沒有為那些熱情感到半分滿足。歸根結底，他唱的那些歌，那些被人愛的歌，都是他兒子的。而他也只想用這樣的方式懷念兒子而已。而這個因素也直接導致了樂隊的分崩離析。
搖滾不再，友誼不再，美好不再。捲毛小哥在被欺騙的盛怒中揍了他一拳以後，拋下整個綵排舞台的樂器走得頭也不回。
他不在乎失去什麼表演事業與觀眾，他失去過兒子，不想看到再一個年輕人失去好不容易找到的航道。他拿著上好的吉他去找深感背叛的捲毛小哥，告訴他，千萬不要因為我而放棄音樂。你要知道，真正燃的不是那些歌，而是你。我希望你繼續做音樂，寫你自己的歌。記住，不拼的人永遠不會贏。
他放手讓他看好的年輕人繼續堅持他的夢想，然後轉身離開他們曾經somehow綁得那麼緊的人生。
也許他說得對，玩樂隊什麼的，他是太老了。
人生似乎漸漸會被這樣那樣窩囊的理由所填充，逐漸喪失掉成為這樣那樣的人的許許多多可能性，揮別也不帶什麼可惜的神色。因為人生中重要的事情實際上也就那麼幾樣。
他回到船艙，接著聽他兒子寫的歌。然後他把那些demo都收起來，裝進紙箱裡拿去給前妻，」如果你的小兒子長大後想知道有關於他哥哥的事情，告訴他可以聽這些歌「；
他與前妻在兒子的墳墓前擦掉人們寫在墓碑上面下地獄的詛咒，擦乾淨後兩個人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一人一口地啜龍舌蘭；
他背著吉他爬過鐵絲網，重跌在地的時候摔斷了吉他。這段時間以來被種種強烈的無能為力感所填充的他抱著斷裂的吉他柄在萬籟俱寂的深夜放聲嚎哭；
面對樂器行老闆怒斥」那麼多條生命，他們也都是別人的子女啊「，他一瞬間像中了槍一般無言以對；
風和日麗的下午，他在人來人往的校園草地上靠著大學校園裡刻著槍擊案遇難者姓名的石碑涕淚橫流，「這是我的兒子啊。」
」可是這是我的兒子啊。「
影片的最後，他抱起吉他在酒吧舞台上唱起兒子的遺作，他告訴台下的觀眾，這是他兒子的歌，一個校園槍擊案的兇手的歌。
人們的神情變得凝重，變得憤怒，變得憎惡。
他垂下眼睛，開始唱起那首，他在船上獨自重複聽過千百遍的歌，他太晚才去懂的歌，他兒子的歌。
整部影片的最後一首歌。吉他掃弦，刮落入心頭一層層淚水。
　　Take a breath and count the stars
　　Let the world go 『round without you
　　If you』re somewhere you can hear this song
　　Then sing a long
　　My song
　　My son
　　My son
　　My son
螢幕內外都是淚痕縱橫，影片卻在此時戛然而止。散場的燈光隨即亮起，照亮不知所措的狼狽觀眾。
結局除了音樂，沒有給出任何歸處。
沒有人離場，所有人坐在原地，默默地看著演職員表字幕滾到最後。
Maybe love is the only answer.
如果你懂，請告訴他，請跟著他輕輕和，讓他知道，這世上有人覺得他無比重要。
在一切都尚且來得及的當口。
而不是在最後的最後，星光落寞的舞台上，刷著吉他重複著，My son, my son.


2016. 6. 19. 小哥Anton Yelchin，R.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