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人愛上了自己的倒影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那是哪一年，雲存儲，第一次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那是哪一月，你忽然發現，網路在悄悄的融入到你的生活？那是哪一天，你開始意識到，你的生活，幾乎離不開這飄渺的「虛擬的一切」，甚至有一晚，你發現電腦或者手機總之你的電子設備不在身邊，而近乎抓狂的焦慮，甚至不能安眠？
你還記得嗎？也許，你已經忘了。可是，TA，就是這樣悄悄的浸潤了你的生活的邊邊角角，直到你後知後覺的發現，卻似乎早已習慣。《Her》，就是以這樣的起點開始講述的一個故事。
影片的第一個鏡頭，就是西奧多憂鬱的藍眼睛，那牽動的微微上揚的嘴角，略略翹起的眉毛，似乎無不在訴說著一種淡淡卻深遠的柔情，無不流淌著漫長歲月裡回憶的溫度，然後，動人的詞語一個一個如同舞動的精靈從他的口中跳躍而出，也許，沒有人會懷疑，這是一個男子在對自己愛的女人訴說愛意。然而，鏡頭轉移，是電腦上生成的文字，陌生人的照片，還有那一聲，「Print」伴隨的冷靜，甚至淡漠。卻原來，假鳳虛凰——他只是一個替人撰寫書信的代筆者，所有唇齒間流淌的情意，都不過是現實中疲憊感情的虛晃一槍。
而下班後的西奧多的臉上只有孤獨，連走路雙手插進口袋裡，帶著一點點晃的姿勢，都寫著赤裸裸的孤獨。寂寞的暗夜裡孤枕難眠，試圖尋找一個陌生的女人來一場cyber-sex，結果很顯然，他無法適應這樣直接的方式，那些唇齒間流淌的文字，的確是他的一部份，他是敏感細膩的，他的情感需求無法以這樣的方式得到宣洩與滿足，之後便是更落寞的孤寂。
於是，當OS1的廣告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選擇這樣一款人工智慧作業系統的陪伴，也許就變成了偶然中的必然。它問，你是誰？你從哪裡來？未來你要去往哪裡？你又將遇到什麼？當這些疑問，伴隨著將人的孤獨放大到每一幀畫面，然後緩慢定格再緩慢移動的時候，已經擊中了他的心防，他已經無力抵擋這孤獨的侵襲與溫暖的誘惑。而它不止是一款智能系統，更重要的是它可以「深入你的生活，了解你，分析你，理解你」，這是不是恰恰是每個孤獨的人，都在尋找的？
OS1個性化設置之前問了西奧多三個問題，你擅長社交嗎？西奧多的回答的猶豫的，或者說並不是正面的回應，很顯然，他不。第二個問題，你希望自己的OS1是男聲還是女聲？西奧多沒有猶豫，選擇了女聲，很明顯的性傾向。第三個問題，你和你母親的關係如何？西奧多的回答還是游移的，開始的「很好」，後面的，我不知道，每次我跟她表達我的感受，她總是會說到她自己……再一次，顯然，他在跟母親的互動中處於被動地位，而且他的情感是被忽略，或者至少是不被關注的。很有趣的三個問題，甚至堪比心理學測試，揭示了西奧多的性格特徵及其形成的可能根源。於是，針對西奧多的這些特性，強大的電腦為他量身定做了「薩曼莎」這個完美的partner。
薩曼莎擁有著略帶沙啞又如少女般清脆的聲線、輕鬆詼諧的表達和近乎完美的對男主的體貼關懷理解，如果現實中有這樣的女人，恐怕西奧多很難不愛上她，可惜「她」是OS1，一個作業系統，然而，當她說，我想像著我有一個身體，我可以躺在你的身邊的時候，西奧多最終還是無法抵禦這種包圍著自己的曖昧而溫暖的情愫，誰說，只有女人無法抗拒暖男，男人何嘗不是如此？說到底，每個人都是蒼茫的人世間一個孤獨的行者，或許也都在渴望著一個不離不棄的陪伴與守護的溫度。而當這個溫暖終於以完美的方式到來的時候，一個沒有實體的作業系統，一樣可以俘獲一顆孤獨的男人的心，而這次的cyber-sex激情蕩漾，那黑暗的三十秒，似乎蘊含著某種更深遠的東西，他真的愛上了她——自己的作業系統。如同一個孤獨的人，愛上了自己的倒影。
量身定做的薩曼莎初初來到這個世界，她是西奧多的倒影，她了解他，而她的一切都是配合他而來，她的世界是圍繞他而轉動的，她完美的映照著，然後呵護他的一切，不吵不鬧，有小女人的情趣，卻沒有女人的小性子，充滿所有適度而理性的關懷，又可以用讓人最輕鬆最舒適的方式表達，how perfect！簡直是最適合yy的對象。也許，西奧多真的要自問，要我如何不愛她？
也許，這是看似異化的人機戀，然而其感情核心卻並非異類。究其根本，也許每段情感關係，我們都是在愛上另一個層面的自己，也許是更理想的自己，也許是缺失的那部份自己，也許是壓抑的那部份自己……總之，也許，上窮碧落下黃泉也無法找到一個沒有投射的純粹的情感關係。你愛上一個人，無論看起來多麼玄妙而不可思議，也許都隱藏著某種需求恰好被滿足的合理性。愛情的產生，也許就是某種投射與映照剛剛好地在雙方身上同時發生。
然而，愛情中的問題也恰恰在於，對方無法百分百的滿足我們的投射，於是，溝通與交流的問題就產生了。前妻凱薩琳說西奧多無法處理真實的情感。這個評價，從這個層面來講是比較客觀的。他是個在母親面前不被允許表達自己的小男孩，所以，長此以往也就無法再表達自己。如果你的每一次表達，都會被忽略，甚至被打斷，被質疑，那麼，你幾乎一定會選擇沉默來保護自己，這幾乎是人的本能反應。然而，越是壓抑這種表達與交流的可能，內心的敏感和細膩，甚至憂鬱就都會隨之加強。同時，這種敏感細膩也使得他對情感以及對方在情感中的狀態，都有一種極大的洞察力，然而，小男孩的他面對這種情感從濃轉淡，從和諧到矛盾的轉變，卻又更加不知所措，無力無助而又無法應對。
所以，他孤獨，愛他的人，也孤獨。從凱薩琳的表現來看，她並非忘情，也並不想馬上離婚，甚至她似乎希望給他一個機會，希望他能接住這個橄欖枝。然而，西奧多恐懼，他充滿了對情感變化的恐懼，所以他害怕再一次受傷，害怕嘗試，不敢承諾。不止對凱薩琳，對相親女孩亦是如此，喜歡嗎？也許是有的，如果只是sex，也是沒問題的。然而，他害怕深入的關係，更害怕深入的關係可能帶來的創傷，所以當女孩問他未來的時候，他選擇了迴避離開，他的確還無法面對和承擔真實的人與人之間情感的互動以及這種互動的風險。
所以，愛薩曼莎是安全的，被薩曼莎愛著也是安全的。也許就因為薩曼莎不是人類，他也就不需要擔心，他可以徹底的輕鬆的表達自己，他可以自如的溝通交流，也許恰恰因為不擔心對方會誤解，或者會受傷，或者會反過來傷害自己。他以為薩曼莎永遠不會，他以為自己是薩曼莎世界的主宰，於是，他的不安全感，得以片刻的放下，真實的自我開始展露。
他舞蹈，是一個人的舞蹈，他歌唱，卻是兩個人的歌唱，這是一種奇妙的情感模式，好像你在愛著，可你不擔心傷害，不擔心變化，不患得患失，你就只是愛，狂熱的愛，大膽的愛，沒有一切顧忌的愛。而想要去愛，何嘗不是一種本能？有的時候，你甚至會覺得，這個世界上，還可以有一個人讓你愛上他，都是一種幸運，不是嗎？愛與被愛，都是我們內心的渴求，都是我們自己的縮影，愛別人的時候，我們在通過表達愛實踐愛，來愛自己，讓自己活在愛裡面，而被愛的時候，我們通過別人的行為，看到自己的可愛，讓自己活在愛裡面。所以，也許西奧多，也只是愛上了「愛」本身。
而這樣投入的輕鬆的去愛，才是這段看似不倫的人機戀的更大意義。電影只表達「雲時代」大數據帶給我們的孤獨嗎？不盡然。真正的孤獨在我們的心裡，當你觸碰著身邊人皮膚的溫度，卻無法觸摸ta內心跳動的節奏的時候，當你靠在身邊人的肩膀上，卻無法對對方敞開內心的時候，兩個人的孤獨，要遠大於一個人的孤獨，而一群人的孤獨更甚，大家都在滔滔不絕，而各說各話裡，我們不清楚對方內心深處此刻真實的感受，甚至可能不清楚自己的感受，也許，這才是最大的孤獨。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講，薩曼莎打開了西奧多愛的能力，也拓展了西奧多與人交往的能力，從這個角度講，也許這種不倫里，倒有一種真正的自我的敞開，有一種真正的愛在消融瓦解往日的冰封。
所以，薩曼莎的出現，對西奧多是改變的開始，而薩曼莎的離開，也許是對西奧多更大的愛。一味的停留照料撫慰，他只會止步不前，而她的離開，卻迫使他去面對自己的情感，並把在與薩曼莎關係中學習到的溝通與愛，擴展在其他的關係中。從這個角度講，薩曼莎又像是一個母親，她撫育了一個孩子，並最終離開他，讓他自己獨立面對這個世界。或者換句話說，薩曼莎是在幫助西奧多完成了他在童年時期所未完成的與母親的依戀溝通和分離的過程。這一次，西奧多知道，與人真正碰撞的溝通，不一定會帶來更大的創傷，他也知道，關係也許會發生變化，但這變化，也許可以轉化為成長，而不是只能在自己心裡刻下一道一道的傷痕，他也就開始穿越了恐懼。我想，薩曼莎說的無盡的留白處超越物質的世界，西奧多不一定會懂，然而，這份與人交往的真實，西奧多卻真的學會了，懂了。
愛，首先發生在自己心裡，這個內心的融化，使得愛的流淌有了前提和可能，儘管對方的回應，是一種程序代碼的運作，然而，不能否認，愛在西奧多與薩曼莎熱戀到分手的過程中，還是復甦和發生了的。
愛上自己的倒影，在倒影里學習愛，西奧多不是第一人。納西瑟斯在遙遠的古希臘，就愛上了自己水中的倒影。而也許，每個人的心裡，都住著一個納西瑟斯，我們都可能在孤獨中，愛上自己的倒影，而大多數時候，我們把這個倒影投射出去，愛上那個她或者他。
而也許從始至終，完美的情人，就不在雲端，不在水中，只在我們自己的心裡。
You are the perfect lover of yoursel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