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st Enjoy the Show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2011年的12月31日，我在紐約跨年，為的是一睹時代廣場上Ball Dropping的熱鬧，以及萬人空巷的跨年盛況。我們一行4人定好了往返車票，和提供觀景台的電影院——一個晚上只要40刀就可以有地方party，送一杯飲料，外帶跨年之後2部電影。似乎是不錯的deal。

當天時代廣場地區6點之後就限制進入了，每個block都被限閘。我們兩男兩女舉著跨年票暢通無阻，頗有一番得意，引得一些路人眼饞地詢問。

到了影院看臺才傻了眼，離廣場大球掉落的中心地帶太遠太遠了，只能看到人群、綵帶，和一個因為距離關係太小太小的球。倒數的時候，每個人都很激動，擁抱，kiss，打電話給親人。可是我的家人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他們那裡只是31號的中午，我沒有在乎的人可以分享跨年的感動。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是整個時代廣場最孤獨的人之一。

然而這個晚上並沒有那麼地讓人失望，至少還有免費電影不是嗎。在國內總是嫌棄外國大片的字幕雞肋又粗糙，似乎吐槽字幕就顯得自己英文有多麼了不起。而當你面對沒有字幕的電影時，你才會發現該吐槽的對象其實是自己——你笑和哭都慢半拍，甚至等別人笑完了你都沒反應。

那個晚上我看的電影就是Moneyball。我隨便進了一個廳，電影已經開始了：巨大的螢幕上出現的是棒球經理在討論球員，一堆聽不懂的專業術語，加上女生天生遲鈍的運動神經，我心想真是進錯了廳，額。

直到螢幕上出現了布拉德皮特的臉我也沒有什麼心情看下去。後來出現了那個耶魯經濟學畢業的小胖Pete，看到他用STATA分析球員上壘率，我稍稍有了點精神，ok，總算看懂在演什麼了哈。

皮特扮演的棒球經理叫比利。18歲時因為打棒球的五項技能都很出眾而被星探高價簽約，放棄了史丹福大學的全額獎學金，去Mets打職業棒球。後來他打球連連敗退，最後自然是大學沒念成，球員也沒當好，無奈之下改行做個職棒經理也很差勁。由於預算吃緊，他帶領的球隊只能勉強靠賣球員支撐。

比利有個可愛的女兒，漂亮的妻子和他離婚後嫁給了一個富有的人生贏家，一家三口住在臨海的大house里，而比利只能偶爾過去探望。在樂器店裡，比利溫柔地看著自己的小女兒彈吉他唱歌，這就是他全部的家庭生活。

慶幸的是，在Pete的應用統計學幫助下，比利用最少的錢，買了一批綜合實力不佳、但是單項表現被undervalue的球員，從而組建出一支統計學上非常強大的隊伍。這支球隊史無前例地獲得了20連勝，並且一舉打破了美國職棒的連勝紀錄。

然而在那個歷史性的晚上，比利對著開心的Pete，面無喜色，他滿腦子都是那個18歲的青澀的自己——那個因為天賦異稟、各項全能而被星探發現的少年，那個放棄史丹福全獎、一頭紮進棒球界的職棒選手，那個因為窮困落魄而失去妻子和女兒的中年男人。

他對Pete說：我不在乎什麼紀錄。我想改變的是制度。

是啊，也許二十年前，如果別人用同樣的方法來挖掘球員，而不是因為比利的優秀全能而出高價誘惑，也許比利會被放到更適合他的位置上，也就不會不斷地失敗了……也許，這一切都會不一樣吧。

鏡頭轉換，出現了Fenway Park，波士頓紅襪隊的地盤。我曾經在這個球場後面住了整整兩年。記得有一天，我提著兩大袋grocery走在通往fenway的橋上。那是一個陽光的午後，我驚呆地看到，似乎整個城市的人都出來了，每個人都穿著紅色的redsox隊服——大人、小孩、老人，還有狗狗們。大家舉著旗子，吹著口哨，路邊的啤酒排擋、熱狗攤販們興奮地忙乎著。這是這個城市在賽季里每週一次的狂歡，而我就住在一條馬路之隔的公寓裡，卻從不知道這一切的發生。我清楚地記得，自己穿著一件白色的上衣和牛仔褲，吃力地提著超市的塑膠袋，行走在紅色的人海中。有趣的是，這波紅色的人流是向我而來的，而我就像在這片紅色中逆流而上。

這個場景在多年後依然清晰地刻在我的腦海中，甚至偶爾會在夢中出現。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不屬於這個城市，不理解這種文化，更不溶於這片人群。所以每逢星期六，我總是避免走通往球場的路。因為我實在害怕用我黃色皮膚的平靜的臉，去面對幾百張曬得粉紅、表情狂歡的臉。

比利在Fenway Park的運氣顯然很不錯，他得到了一份年薪 $125,000,000 的合約，數額之高刷新了歷史上職棒經理的工資記錄。但是他很快拒絕了。理由是他想改變棒球界的選才制度。他不願意完全靠砸錢來買賣球員。也許是想到了當年的自己，也許是因為在預算吃緊的時候，他成功啟用了Pete的統計方法。總之，他想用自己的方式來挑選合適的球員。

就這樣，為了一份初衷和原則，他拒絕成為一個超級大富翁，放棄了在前妻面前、在那個奪走他家庭的男人面前炫耀一番的絕佳機會。我想，他心裡那個18歲的孩子一定在抱怨吧：你就是因為打棒球才放棄了獎學金，前途盡毀。如今你又要為了糾正這個毀了你一生的體制而放棄高薪，你究竟是何苦？

你何苦因為無法面對自己的曾經，從不敢上球場看自己的隊伍比賽。你總是默默地在一個角落裡聽著錄音——輸了，你狂砸錄音機。贏了，你一個人興奮地揮舞雙臂。

球場上人聲鼎沸，熱鬧無比。空蕩蕩的房間裡，同樣興奮卻無人擁抱的你，又為何總是這樣孤獨。

心中有結，無人能解。幾百萬美金的合約又怎樣。

車載錄音里，是女兒和著Lenka的旋律，緩緩唱著：
you are such a loser dad, you are such a loser dad...
you are such a loser, dad. Just enjoy the show!
你一人開車前行，邊聽，邊笑，邊哭。

有那麼一瞬間，我真的很想坐到比利的副駕駛座與他合唱：
Hey, you are such a loser, just enjoy the show.